首页 -> 2008年第4期
赤裸的午餐(下)
作者:[美国]威廉·巴勒斯 作 马爱农 译
卡尔回头盯着一个同性恋美国游客,那人垂下眼睛抚摸着莱卡相机的滤光镜。
卡尔进了心理卫生部的钢珐琅迷宫,走向问讯处……出示名片。
“五楼……二十六号房间……”
在二十六号房间,一个护士用冷漠的深海似的目光看着他。
“本威医生在等您,”她微笑道,“请进。”
“如果他除了等我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干,”卡尔想……
办公室寂静无声,笼在乳白色的灯光里。医生握了握卡尔的手,目光一直盯着这青年的胸部……
“我见过这人,”卡尔想……“可是在哪儿呢?”
他坐下来,跷起腿,扫了一眼桌上的烟灰缸,点起一枝烟……他以镇定的、询问的目光望着医生,里面带有不止一点傲慢。
医生似乎有些尴尬……他不安地动了动,咳嗽两声……翻着文件……
“咳,”他终于说……“您叫卡尔•彼得森,我想……”他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一种对学究气的滑稽模仿……卡尔默默点了点头……医生没有看他,但似乎注意到了这一认可。他用一根手指把眼镜推上去,打开白珐琅桌面上的一份档案。
“嗯———,卡尔•彼得森,”他爱抚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努起嘴巴点了几下头,突然又说:“您当然知道我们在努力,我们都在努力,当然有时不成功。”他的声音小下去,纤细而颤抖。他把一只手放到额头上。“要让国家——它只是一个工具——让它适应每个人的需求,”他声音突然增大,出乎意料地洪亮,卡尔吓了一跳。“我们认为那是国家唯一的职能。我们的知识……当然是不完善的,”他不屑地把手轻轻一挥……“譬如……譬如……拿——呃——性反常来讲。”医生坐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卡尔突然感到不舒服。
“我们认为它是一种不幸……一种疾病……当然不用批判或——呃——制裁,就好比……肺结核……对,”他坚定地重申,仿佛卡尔提出了异议似的,“肺结核。另一方面,您不难看到任何疾病都对公共卫生部门施加了某种——可以说是义务,某种预防的必要。不用说,施行这种义务时,应尽量减少给那些无辜——呃——患病的不幸个人造成不便与痛苦……当然,这是说,在对未患病的其他个人提供充分保护的前提下……我们不认为强制注射天花疫苗是不合理的做法……传染病隔离亦然……我相信您也同意,患有——咳——法国人所谓‘风流病’——呵呵呵——的个人若不自动报告,就应该被强迫接受治疗。”医生继续笑着,像机械玩具一样在椅子里摇来摇去……卡尔意识到他应该说点什么了。
“这似乎很合理,”他说。
医生止住笑,突然不动了。“回到这个——呃——性反常的问题。坦率地说,我们并不自称明白——至少并不自称完全明白——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会喜欢——呃——同性的性伴侣。我们知道这——呃——现象相当普遍,而且,在某些情况下引起了本部门的——呃——关注。”
医生的目光第一次闪烁地从卡尔脸上掠过,眼里没有一丝热情或憎恨,没有卡尔体验过或在别人身上看到的任何感情。这目光突然又变得冷漠而又专注,犀利攫取而又不动声色。卡尔顿时觉得被困在了这水下岩洞般的寂静房间里,断绝了一切温暖与确定性。原来想象自己镇定地坐在那儿,带着一丝优雅的轻蔑,这画面现在暗淡了,仿佛活力正从他身上流走,溶入房间里乳灰色的介质中。
“目前,对这些疾病的治疗属于——呃——治标。”医生突然朝椅子里一仰,爆发出阵阵金属般的笑声。卡尔震惊地看着他……“这人疯了,”他想。医生的面孔变得像赌徒的脸一般空白,卡尔感到肚子里有异样的感觉,像电梯突然停止时那样。
医生看着面前的档案,用略带屈尊俯就和被逗乐的口气说:
“别这么害怕,年轻人,只是一个职业笑话。说治标就是意味着没有治疗,只是尽量让病人感到舒服。这正是我们对此类病例试图做的事。”卡尔再次感到那冷漠的兴趣射到他脸上。“就是说,在需要安慰时给予安慰……当然,还有与其他有类似倾向的个人一起适当发泄。无需隔离……此病并不比癌症更有直接传染性。癌症,我的最初爱好。”医生的声音远了,他似乎真的穿过了一扇看不见的门,把一个空的躯壳留在桌前。
突然他的声音又清脆地响起。“您很可能在想我们为何要关心这个问题?”他的笑容一下子绽开,如阳光下的冰雪灿烂而寒冷。
卡尔耸耸肩:“这与我无关……我在想的是您为何把我叫到这里,为何跟我说这些……这些……”
“废话?”
卡尔恼火地发现自己脸红了。
医生靠到椅背上,把两手指尖对在一起。
“年轻人,”他宽容地说,“总是性子急。也许有一天你会学到耐心的意义。不,卡尔……可以叫你卡尔吗?我不是在回避你的问题。在怀疑有肺结核时,我们——即适当的部门——可能请求,甚至要求某人接受荧光镜检查。您知道,这是常规,多数检查结果都是阴性。所以请您来这里是为了——我可否说心理荧光检查???我可以加一句,跟您面谈之后,我相当肯定结果实际上会是阴性……”
“可是这一切很荒唐。我一直都只对女孩感兴趣。我有固定的女朋友,已经打算结婚了。”
“是啊,卡尔,我知道。所以您要来这儿,婚前验血,合情合理,不是吗?”
“医生,请直说。”
医生好像没听见,他从椅子里从容站起,开始在卡尔周围走动,声音倦怠,断断续续,像刮风的巷子里传来的音乐。
“我可以很自信地告诉您,明确迹象表明有遗传因素。社会压力。许多潜在的和公开的同性恋会不幸结婚。这种婚姻常常导致……幼儿环境因素。”医生的声音一直不停,说到精神分裂、癌症、遗传性下丘脑功能紊乱。
卡尔打起瞌睡。他打开一扇绿色的门,一股可怕的味道冲到肺里,他惊醒了。医生的声音出奇地单调而无生气,耳语般的、瘾君子般的声音:
“布隆伯—斯坦尼斯洛夫斯基的精液絮状测试……一种诊断工具……至少对阴性情况是有指示性的。在某些情况下有用——供综合考虑……也许在此——呃——情况下。”医生的声音提高成病态的尖叫。“护士将收集您的——呃——样本。”
“这边请……”护士打开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四壁空空的白色小房间,她递给他一个小瓶。
“请用这个。好了就叫一声。”
玻璃架子上有一瓶润滑剂。卡尔感到难为情,仿佛妈妈给他铺了一块手帕,上面缝着含糊其辞的话:“我要是女的,可以开干货店。”
他在一间绿光映照的屋子里,带污迹的木制双人床,镶穿衣镜的黑衣橱。卡尔看不到自己的脸。有个人坐在黑色的旅馆座椅中,穿着白衬衫,脏兮兮的纸领带,面孔浮肿,没有头骨,眼睛像红肿的脓包。
“有什么不对吗?”护士冷淡地问,向他递过来一杯水。她漠然不屑地看他喝水,然后转身带着明显的反感拿起瓶子。
护士回过身来:“您在等什么吗?”她不客气地问。卡尔成年后还没人这样对他说过话。
“啊,不……”
“那您可以走了。”她接着去检查瓶子,卡尔走到门口站住。
“我还要再来吗?”
她惊讶而不满地看着他:“当然会通知您的。”她站在小房间的门口,望着他走出外面的办公室,打开了门。他转身故作轻快地挥挥手,护士没有动,没有改变表情。下楼梯时,那僵掉的、虚假的笑容耻辱地在他脸上灼烧。同性恋游客望着他,扬起眉毛。“哪儿不对吗?”
卡尔跑进公园,在一个持铙钹的农牧神铜像旁边找到一张空长椅。
“放开自己吧,小雏儿,你会好受些的。”游客凑到他跟前,照相机像悬垂的大奶头在卡尔面前晃动。
“滚开!”
卡尔看到某种卑劣可憎的东西映在同性恋那雌阉兽一般的棕色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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