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赤裸的午餐(上)

作者:〔美国〕威廉·巴勒斯作马爱农译




  “一杯荷兰烈酒,安德斯基尼夫人。”
  医生对着话筒讲话,面前是一张棋盘。“我认为病情很严重……不用透视就很清楚了。”他拿起马,又若有所思地把它放了回去。“是啊……两边肺叶……毫无疑问。”他放下话筒,转向卡尔。“我观察到这些人伤口痊愈的速度惊人,感染率很低。总是肺的问题……肺炎,还有,不用说,老实泉指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每67分钟左右喷水一次。。”医生抓住卡尔的鸡巴,像乡巴佬一样粗声大笑着跳了起来。他那欧洲式的笑容似乎与孩童或动物的胡闹格格不入。他继续心平气和地用那口音古怪、支离破碎的英语说话。“我们的老实泉——芽孢杆菌的郭霍氏现象郭霍氏现象(Koch)指机体对初染与再感染结核菌出现不同反应,人体肺结核的发展与郭霍氏现象相似。。”医生两个鞋跟一叩,垂下脑袋。“不然他们会把他们愚蠢的乡巴佬屁眼繁殖成大海,对吧?”他尖声怪笑,把脸直伸到卡尔面前。卡尔朝旁边退让,因为身后是灰色的雨帘。
  “有什么地方可以对他进行治疗吗?”
  “我想有一种疗养院,”他用一种色迷迷的暧昧口吻,拖着长腔说,“在省府地区。我把地址写给你。”
  “化学疗法?”
  他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平淡而低沉。
  “谁知道呢。他们都是愚蠢的乡巴佬,乡巴佬里最糟糕的就是那些所谓有学问的。对这些人,不仅应该阻止他们学会读书,而且应该阻止他们学会说话。用不着阻止他们思考,大自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这是地址,”医生不动嘴唇地低声说。
  他把一个纸团丢进卡尔手里。他那脏兮兮的手指,在泥土的映衬下还脏得发亮,放在卡尔的袖子上。
  “关于我的小费问题。”
  卡尔塞给他一张卷起来的钞票……医生退入灰蒙蒙的暮色中,如一个吸毒多年的瘾君子一样神情诡秘、萎靡不振。
  卡尔看见乔斯里托在一间光线充足的整洁的大屋子里,有单独的浴室和水泥阳台。在冷冰冰的空屋子里,一只黄色的钵子里养着凤眼兰,陶瓷上绘着蔚蓝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他在这里无话可说,恐惧在他的眼睛里闪闪烁烁。当他微笑时,恐惧便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匆匆逃窜,神秘莫测地潜伏在凄冷的墙角高处。我能说什么呢?我感到周围有死亡的气息,入睡前脑海里充斥着小小的破碎的画面。
  “明天他们要送我去新的疗养院。来看我吧,我在那里会很孤单的。”
  他咳嗽起来,服了一粒镇咳药。
  “医生,我明白,是他们使我明白的,我在书里看到,也听别人说过——我本人不是学医的,也不想假装懂医——修养疗法的概念,已或多或少被化学疗法所取代,或至少被化学疗法所补充,这是毫无疑问的。在你看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医生,我想说的是,请你开诚布公、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认为化学疗法跟修养疗法相比有何利弊?你偏向哪一种?”
  医生那张难看的、猪肝色的印第安人脸盘,像发牌者一样毫无表情。
  “你可以看见,完全是现代化的,”他用血液循环不畅的青紫色手指指点着屋子。“浴室……水……鲜花,等等的一切。”他带着得意的笑,用伦敦东区方言说。“我替你写一封信。”
  “信?是写给疗养院的?”
  医生说话的声音,从布满黑色岩石和五彩缤纷的咸水湖的地方传出。“家具……都是现代化的,十分舒适。不用说,你也看出来了吧?”
  卡尔看不见疗养院,因为一道绿色涂料粉饰的假门挡住了他的视线,上面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霓虹灯招牌,衬着即将暗淡下来的天空,显得了无生气,透着凶险。疗养院似乎是建在一块巨大的石灰岩岬角上,正在开花的树木和葡萄藤须被海浪打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院长坐在葡萄棚架下面一张长长的木头搁板后面。他实际上无所事事。他接过卡尔递给他的那封信,左手按在嘴唇上,不出声地念着信的内容。然后,他把信插在厕所上面一个墙头钉上,开始抄写一本满是密密麻麻数字的账簿。他不停地写啊写啊。
  卡尔的脑海里轻轻爆出一些破碎的画面,他无声而迅捷地离开了自己的躯壳。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服了过量的海洛因。他的情妇摇晃着他,把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递到他的鼻子底下。
  外面,一个老毒鬼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在叫卖圣诞节的贴画。“跟肺结核战斗,”他用瘾君子的破碎的声音低语道。由真诚的同性恋足球队员组成的救世军合唱团在高唱:“在甜蜜的睡梦中。”
  卡尔又潜回自己的躯壳里,一个离不开尘世的瘾君子幽灵。
  “当然啦,我可以买通他。”
  院长用一根手指敲着桌子,嘴里哼着“来一杯黑麦威士忌”,声音离得很远,随后突然近得逼人,像被碾碎裂开前一瞬间的雾角。
  卡尔把一张钞票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半……院长站在一长排锁柜和保险柜旁边。他看着卡尔,一双病态的、动物般的眼睛失去了生气,仿佛里面正在死去,那无望的恐惧折射出死神的面孔。卡尔闻着浓郁的花香,一张钞票在口袋里半隐半现,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几乎喘不过气来,血液也似乎停止了流动。他像是顺着一个巨大的圆锥体打转,迅速滑向下面的一个黑点。
  “化学疗法?”这声尖叫从他的肉体里迸出,穿透空空的衣物间和临时工棚、发霉的度假旅馆,以及幽灵似的响着咳嗽声的肺结核疗养院、散发出廉价旅馆和老年公寓里如吐痰般咕咕作响的刷锅水的气味、积满灰尘的棚屋和仓库,穿透破败的门廊和剥落的阿拉伯式花饰、被无数个搞同性恋的男子的尿水冲刷得薄如纸片的铁尿壶,穿过无人光顾、杂草丛生并散发出一股粪便转化为泥土的腐臭气味的厕所,穿过像风中树叶一样凄艾、竖起在垂死者坟墓上的木质阴茎,穿过褐色的大河,大河上漂浮着整棵大树,树枝上盘绕着绿色的蛇,目光忧郁的狐猴凝视着大片平原那边的河岸(兀鹫的翅膀在干燥的空气中发出嘶哑的声音)。路上到处都是破阴茎套,空的海洛因胶囊,被挤干的润滑剂软管,在夏日的阳光下像骨粉一样。
  “我的家具。”院长的脸红得像救护车上闪烁的红灯。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屋子里掠过一股臭氧。“新娘”在她的蜡烛和墙角的祭坛上喃喃低语。
  “都是舞厅……很现代,非常棒……”他像白痴一样点着头,嘴里流出口水。一只黄猫扯了扯卡尔的裤腿,奔上了水泥阳台。浮云飘过。
  “我可以拿回我的押金。在别的地方给我找点生意。”他像一个机械玩具一样点头微笑。
  “乔斯里托!!!”随着这个名字尖锐地响起和慢慢消失,街上踢球、斗牛和赛自行车的男孩子都抬起头来。
  “乔斯里托!……帕克!……培培!……恩里克!……”男孩子忧伤的喊声在温暖的夜晚飘荡。舞厅的招牌像夜间出没的动物一样动了起来,迸射出蓝色的火焰。
  
  黑肉
  
  “我们是朋友,对吗?”
  擦鞋男孩堆起一脸巴结的笑容,抬头望着水手那双死一般的冰冷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一丝温暖、一丝热情、一丝仇恨,没有男孩曾亲自体验或在别人身上看见过的任何感情,它们既寒冷、尖锐,又缺乏人情,并透着掠夺性。
  水手探身向前,把一根手指放在男孩胳膊肘的内侧。他用瘾君子那种垂死的声音低语。
  “孩子,这样的血管,我曾经也有过的!”
  他发出黑昆虫般的笑声,这笑声就像蝙蝠的尖叫一样,具有某种模糊的确定方向的作用。水手笑了三声。他停住笑,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倾听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他染上了定时无声发作的毒瘾。他的脸像黄色的蜡一样,铺展在高高的颧骨上。他等了半支烟的工夫。水手知道如何等待。但他眼睛里却燃烧着可怕的饥饿的光芒。他克制住脸上急不可耐的表情,慢慢把脸转过去察看刚刚进来的那个男人。“肥佬”坐在那里,用空洞的、潜望镜般的眼睛扫视着咖啡馆。当他的目光掠过水手时,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只有毒瘾者暴露在外的脆弱神经才会注意到这个动作。
  

[1] [2] [3] [4] [5] [6] [7] [8] [9] [10] [12] [13] [14] [15] [16] [17]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