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随后,在这一天里,祝贺通过电报、电话以及专递传遍整个公寓,詹姆斯显得活跃多了。西奥多拉·鲍桑格打来电话表示她个人的祝贺,并和从电报局来的一个小伙子一同坐电梯到了四楼,那小伙子带着一个皮包,里面是发给二十一号公寓的一大叠电报。西奥多拉协助詹姆斯夫人打开一只只信封,并读着里面的电文,在这激动的时刻,两位女士之间达成了暂时的默契。发电报的都是亨利·詹姆斯众多著名的朋友,尤其是文学界的老相识,如鲁德亚德·吉卜林①、托马斯·哈代②、肖伯纳③、J·M·巴里④、休·沃尔浦尔⑤、阿诺德·班内特、麦克斯·比尔鲍姆、亨弗雷·沃德夫人等等,电报、信件,以及拆弃的信封都散落在詹姆斯的床罩上。他坐起身,靠在枕头上,对着这堆纸慈祥地微笑着,在西奥多拉看来,就像一尊佛像在接受信徒的书面祈祷。
并不是所有祝贺人的姓名都得到欣然认同,威尔斯的就引起了不悦。这是威尔斯于当年早些时候发表的一则幽默作品《恩惠》所引起的,作品对HJ后期的风格进行了尖刻的讽刺(“那是一头宏大却令人厌倦的河马,它不计代价,甚至不顾尊严地坚持要拣起自己窝角的一颗豌豆”),这种伤害并未治愈。西奥多拉对此不觉得惊讶,她打过几封HJ给这位年轻作者的伤感情的信,后者曾经被视为朋友和崇拜者。不过另一个名字引起了最强烈的反感和最大的惊讶,西奥多拉读着那封信:“对您值得拥有的荣誉致以最热诚的祝贺。我很自豪做过《盖依·多姆维尔》的发行人,尽管该书并未获得成功。乔治·亚历山大爵士。”
詹姆斯的脸色阴沉下来,眉毛聚簇着,头上稀疏的头发仿佛要竖起来,他确实露出了怒容,“亚历山大,”他清晰地说,“是堆狗屎。”
两位女士惊讶地相互瞥了一下。她们从来没有听到亨利·詹姆斯这样粗俗无礼地说过这个词,或是任何与此有着哪怕是丁点关联的字眼。他在两位女士在场的情况下如此说话,表明他心智的衰退程度。事实上,她们很难相信他在任何场合下曾经使用过这个词。也许在他经过在街角无所事事的一群粗人时,或者在某家比他的“革新”俱乐部少些名望的俱乐部吸烟室里太多次地听到过这个词,于是这个词就埋藏在他的记忆中,未经他惯有的苛严礼仪之过滤器的阻止,就涌上了双唇。或许这只是一次口误,他原本是想用另一个词的。或许他根本没说过这词——可能她们听错了。两位女士正要相互默许忽略这一粗鄙的措辞,他说话了,“是一堆背信弃义的狗屎。”
“亨利!”詹姆斯夫人叫道,“太丢脸了!说这样令人震惊的话。”
亨利似乎对责怪无动于衷,西奥多拉急忙岔开这不快,使话题回到美好祝福上,“这里还有一封,”她说着撕开一个信封,“让我们看看是谁……是杰拉德·杜默里埃!‘最衷心的祝贺,头准会高兴的。’”
“杜默里埃死了,”亨利说。
“不,不是的,亨利,”詹姆斯夫人说,“死的是你的老朋友,乔治·杜默里埃,我想这是他儿子写来的。”
“是的,是杰拉德,他是个演员,”西奥多拉插进话来,“‘头’一定是指他的父亲。”
“他们说他得的是心脏方面的病,”亨利说,“不过《特丽尔比》才是原因。”
“那是乔治·杜默里埃,亨利,”詹姆斯夫人说着,“这封信是他儿子杰拉德写的。”
“你记得他,詹姆斯先生,”西奥多拉说道,“大约一年前的某一天我们在福特纳姆和梅森见过他,你还谈起在汉普斯泰特的往事,说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当时他正带着女儿达弗妮在为圣诞节购物呢。”
“我记不得有达弗妮,”他说,“他有特里克西、西尔维娅,和梅依,还有两个儿子,盖伊和……和杰拉德,杰拉德成了演员。”
“没错,没错,”詹姆斯夫人说,“就是他给你发的电报,亨利。”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就是胡克队长的原型,”亨利说。
“太对了!”西奥多拉拍起手来。
“滴答、滴答,”亨利说着,咧嘴狡猾而古怪地笑起来,他垂下来的一个眼皮像是重重地眨了一下。
“他在说什么?”詹姆斯夫人问。
“我想这是一个典故,讲的是《小飞侠》里的那条鳄鱼,”西奥多拉说。
“那是一段可怕的历险,”亨利说着,闭上了双眼。
“我想也许我们该让他休息了,”詹姆斯夫人说。
在客厅里,当西奥多拉正准备穿上外套,戴好手套离开时,詹姆斯夫人开口了:“鲍桑格小姐,如果你能忘记我小叔子曾说过那个词的话,我表示感谢。”
“当然了,詹姆斯夫人,我会将它从记忆里清除的。那时并非是他自己。”
“确实如此……不过那封叫亚历山大的发来的电报很不得体。《盖依·多姆维尔》首演当夜发生过一件很不愉快的插曲,你知道这事吗?”
“哦,听人说起过,”西奥多拉说,“我们从未讨论过这事。”
“亨利因此责怪亚历山大。当时他写信给威廉,说这是他一生最痛苦不堪的一段日子。他的原话就是这样的,‘我一生最痛苦不堪的一段日子。’恐怕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唉,亨利,如果这是你一生最糟糕的经历,那你会幸运的。”
“可是这对作家来说是很痛苦,”西奥多拉说,“他们得时刻接受批评,而且当批评特别粗鲁或是不公平时,就会……”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知道这一切,”詹姆斯夫人说,“我就嫁给了其中的一个。”
“很奇怪,不知他的记忆是如何来回穿梭的,”西奥多拉说,一边戴上她那副大大的小牛皮手套。她注意到左手那只有一条缝线裂开了,它需要补一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杜默里埃家人的一连串名字……我纳闷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就是关于乔治·杜默里埃的那句,‘特丽尔比才是原因’。”
“我确实也不明白,”詹姆斯夫人说,“不管怎么说,那本书可是当时最大的成功,是在美国。我确信,那时亨利和他很亲密,不过威廉没法从他所见到的这个小个子男人身上看出些什么。”
明妮走上前为西奥多拉打开大门。
“你看上去很苍白,纪德,”詹姆斯夫人说,“你感到不舒服吗?”
“我很好,谢谢您,夫人。我昨晚很迟才睡。”
“也许都是因为兴奋吧,”西奥多拉说着露出了微笑,她把手伸向詹姆斯夫人,“午安,詹姆斯夫人,今天真不错,谢谢您让我分享这一切。”
“午安,鲍桑格小姐,”詹姆斯夫人说着,一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
西奥多拉走后,明妮关上了大门。
“我要回房间休息了,纪德,”詹姆斯夫人说,“我累极了。”
“好的,夫人。”
“让伯吉斯陪坐在詹姆斯先生身边,他似乎在醒来时乐意看到伯吉斯。”
“好的,夫人。”明妮答应着。
第二部①
4
他一直对戏剧很着迷。在纽约时,他还是个小孩,就经常和威廉一起被父母带着去看哑剧、马戏,以及类似的娱乐节目,他们的父母自己也经常去看戏。他最早、最清晰的一段回忆是这样的:一个冬天的夜晚,父母离开他们位于十四大街的住所,去看当时的一位很著名的女演员夏洛特·库什曼演的《亨利八世》,他们让七岁的亨利和八岁的哥哥留在家里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大约一小时后,父亲突然进了房间,抓起威廉,和他一起奔着(这种奔的程度,是相对于一个装有一条木头假肢的男人而言的,这是他年轻时的一次事故造成的)返回了剧院。第一幕是如此的庄严,于是老亨利决定要让长子看到余下的表演,就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坐着马车赶回家,为了该目的将儿子硬拽了过来。父亲认为亨利还小,欣赏不了莎士比亚,就留他一个人在灯下读书,亨利为自己丧失这种机会而感到痛苦和愤怒。后来,父亲让他去百老汇看经典的和现代的戏剧,可他有种感觉,认为无论在童年还是成年期,无论在纽约,巴黎,还是伦敦,都没有哪出戏能达到亨利所赞誉的那部神奇的、没有看过的《亨利八世》的演出所具有的激动人心的程度。从此,他满脑子都是戏,就像是柏拉图式的关于戏剧狂喜的理想,而他每次去剧院,就觉得要实现这种理想是徒劳的。在巴黎的那几年,他频繁光顾法兰西喜剧院,熟悉了斯克里布①、萨尔都②,和唐纳里的保留剧目。在伦敦时,他也是剧院的常客,虽然照他看来,无论是那里容量较大的情节剧和笑剧的品质还是它们的票价,都要比巴黎的低很多。确实,他似乎觉得,英国人那种令人厌烦的粗俗和平庸,在它的戏剧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曾经一夜接一夜地坐在正厅前排的座位上,心里怀着能被戏剧捕获或迷住的丁点希望,却总是失望而归,有时候连全剧都没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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