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琼·安德森啧了一声,擦擦眼睛。这不是在流露真实感情,她患了一种慢性泪眼症,不过这举动倒十分恰当。明妮·纪德找了个借口离开房间,在詹姆斯卧室外的走廊上停留了片刻,倾听着。“他正在给他兄弟姐妹写信,”她回来后这么说道,“他们都死了,不是吗?”
“你不该偷听的,明妮,”琼嘟哝着。
“我没有!”她辩解着,“没比伯吉斯多听到些什么。”
然而伯吉斯似乎没有听见琼的指责,“是的,都死了,”他说,“三个兄弟,威廉、鲍勃、威尔奇,还有妹妹爱丽丝。”
“好像是关于一座宫殿,没错。”明妮说道。
三个仆人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静静地想着那个伟大的精神正在衰退,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依靠他生存着。但是长不了了。詹姆斯先生去世后,他们就没工作了,然后又会怎样呢?这时候问这样的问题似乎不太像话,于是明妮问了另一个问题。
“伯吉斯,你读过詹姆斯先生的书吗?”
“没有,”他强调着,又补充道,“怎么,你呢?”
“没有,但是……”明妮的声音微弱下来。
“有一次我看了看,”琼说,“但是摸不着头绪。”
“唉,这些书不是写给我们这些人看的,”伯吉斯说,“这些书是文学。”
对于在主人的卧室里对付雷明顿打字机键盘的西奥多拉·鲍桑格来说,亨利很明显处于幻觉中,他认为自己就是拿破仑·波拿巴。他拥有大量关于拿破仑时代的历史书籍,她经常看到他浏览这些书。在他的幻觉状态下,他的哥哥威廉和妹妹爱丽丝显然变形为这位帝王的手足,而他自己则以帝王的身份口述着写给他们的信,眼下正到了关于战役的部分(“我们看到那鸟嘴带着明显的报复意图,在这些日子里,在黯淡寒冷的瑞士的天气里,在这初次显现失败征兆的拥挤喧嚷的战役中”),现在又要说明皇家宫殿的装饰了(“我最亲爱最尊敬的兄弟姐妹,请你们注意信中所附之珍贵文件,它是关于这宫殿,以及卢浮宫和土伊勒里宫的各房间之装饰设计及方案的……”)。这些详细叙述的幻想令人印象深刻,充分证明作家依然活跃的想象力,就像一艘战舰,被凿了洞,正在下沉,却依然发出挑衅性的齐射火炮。
第二天,西奥多拉走进了那间宽敞的客厅,房间能俯瞰河流,那是亨利的书房兼主要的会客室,她吃惊地看到明妮站在书架旁迅速翻阅着一本书,羽毛掸子被冷落在桌子上。明妮怀着犯罪感,啪的一下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
“你在干嘛,纪德?”西奥多拉问。
“哦,没有,小姐!我只是看看。”明妮抓起掸子拂过书架,而不是那些书,只有伯吉斯和主人自己才可以掸书上的灰尘。
“在翻什么呢?”
明妮脸红了,“呃,是你提起过的那个故事,小姐,是詹姆斯先生写的,是关于丛林中的野兽的。”
西奥多拉笑了,“你想读吗?”
“如果詹姆斯先生不介意的话,小姐。”
“我认为他不会反对的,但是……”西奥多拉思索地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姑娘,“明妮,你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她问问题时用了对方的名字以表示善意。
“十四岁,小姐。但是我一直很会读书。”
“很好,如果你能保证好好爱护这本书的话——”
“哦,我会的,小姐!”
“并且要早点归还……那么你就可以借它了。”
“谢谢你,小姐。”
西奥多拉在《更好的一类》和一九○八年重印的纽约版的第十七卷之间犹豫了片刻,前者是一本一九○三年出版的十一个故事的合集,其中包含了“丛林中的野兽”。最终,她选择了前者,它稍微薄一些,外表也不那么吓人。深红色的布封面已经年久褪色,不过烫金字母依然铮亮。“给你,明妮。”
当晚,明妮早早拿着书上了床,她没开电灯,而是在床边桌子上点了一支蜡烛,这样别的仆人就没法看出底边门缝里的光线知道她还没睡了。她打开书,虔诚地翻着书页,找到那则“丛林中的野兽”的故事。她读着第一句:“在他们相遇的过程中,究竟是什么使之间的谈话令他如此震惊,这倒并不重要,或许只是他自己说出的几个词莫名其妙,当时他们停住了,认出对方后,才慢慢地靠近。”
明妮定神又读了一遍。她还是读不懂,她知道所有单个词语的意思,可它们组合起来后却让她无法理解。难道这真的是故事的开头?她翻回了一页,确定这确实是开头。她将书拿得离烛光更近了些,又将那句子读了一遍。她再次地感到迷惑不解。明妮习惯了关于谁是谁,男女主人公叫什么,住哪儿,长得什么样,接着故事再正式展开的这种开头形式。这句话似乎是从某个中间部分进来的,它没有交代“他”是谁,另外那人是谁,或者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却只是很奇怪地说这根本并不重要。
明妮觉得接下来也许一切都会明朗起来的,于是她继续阅读,但是她越读就越是一头雾水。不久,两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出现,似乎要相爱了,但约翰·马契是个冷漠的人,而梅依·巴特兰则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真让人恼火。故事既没说她长相是可爱还是美丽,也没说她穿得怎样,只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长得怕人的段落,在他们开始对话前,书里写的尽是关于他们以前某次会面的事,很难让人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因为两人不停地打断对方,回答问题时又引出了更多的问题。最令人困惑的是,那里没有什么丛林,没有野兽,除了一句话:“在经年累月之中,这样那样的事像丛林中潜伏着的野兽一般地在等待着他。”但它是什么明妮却不得而知。她艰难地竭力想弄明白,几乎要大声抱怨了。她打着哈欠,揉揉双眼,掐着自己想保持清醒。她瞥了一下故事的结尾,想看看是否有个好结局。没有。在最后一句话中,约翰·马契扑到一个坟墓上,这可能是梅依·巴特兰的墓。明妮觉得受够了,她合上书,吹灭了蜡烛,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明妮将书还给了西奥多拉·鲍桑格。
“好看么?”西奥多拉问。
“哎,小姐,我觉得写得很好,不过……”
“不过什么?”西奥多拉棕色的大眼睛几乎闪着光。
“呃,老实说,我有点读不懂。”
“没错,詹姆斯先生的作品初读确实有些难度。他对读者的要求很高,但是阅读的收获也很大。”
“哦,是的,我确信,小姐。但是你得受过教育。”
“你觉得什么最难懂?”西奥多拉打开书,翻阅起来。
明妮迟疑着,试图回答说:“哪里都难!”不过她实际上是这样说的:“呃,我想应该是关于丛林的……”
“啊,丛林中的野兽只是个隐喻,是个象征。”
“噢。”明妮一脸茫然。
“马契整个一生都有种预感,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可怕的事,而他将这事比作一个等着要扑过来吃了他的野兽。”
“噢,我明白了。”明妮确实明白起来。
“于是他和梅依讨论这会是什么,他不停地、执著地、自私地谈着这事,一年年地,每次见面都这样,直到她死去。只有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她爱自己,但为时已晚。他意识到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去爱。”
“啊,是这个意思,”明妮喃喃着,作梦一般,目光迷离。
西奥多拉翻到故事的最后一页,大声读着:“‘她活着时,现在谁能说她当时有着怎样的情感?她爱着他,爱他本身;而他却从来没有在意过她(啊,它是如此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只是沉浸在他冷漠的自私和她那耗尽的光焰中。’你懂了吗?”
“懂了,谢谢你,小姐。”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响着,她们听到伯吉斯回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走进了房间。
“是威廉·詹姆斯夫人,”他说道,“是从利物浦打来的,她的船今天上午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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