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他楞了一下,没有意识到史密斯又回到房间里来了。“好的好的,擦吧。谢谢你,史密斯。”说着他站起身,收拾起信件,连同《泰晤士报》一起拿着进书房去了。他希望肠子里发生一阵冲动,好让他去倾倒一番,可是没能如愿。
早饭后总算过了一小时。该去海马克特街预定《理想丈夫》的座位了。由于这一程路比较长,他离开公寓时只好把托斯卡留在家里,任它幽怨地呜呜直叫。反正等一会史密斯会带它出去溜一圈的。他裹着大衣,戴着围巾手套和帽子,走过肯辛顿花园,穿过海德公园,来到皮卡迪里广场。灰蒙蒙的早晨十分寒冷,正如仆人所说,寒风刺骨,但是他对此行感到十分高兴。九曲湖上蒙着一层冰,薄薄的,玻璃般的透明,那里挂着几处告示,警告可能在此溜冰或滑冰的人注意危险。热衷骑马的人正沿街慢步前行,骑手和马匹在寒冷的空气里喷吐着浓浓的白气。空气中弥漫着细碎的雪霰,他焦虑地瞥向天空,估量着天气的不测。“会下雪吗?”他问一位正在清扫台阶积雪的公园工人。“我看不会,先生,”那人说道,“反正不用担心的。”“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说道,“早安。”走到公园巷的大门口时,他遇上一个坐在小小滑轮盘上的无腿乞丐,乞丐举着帽子,他往帽子里丢下一个半克郎的硬币。“些些(谢谢)先生,您真是个好基督徒,”这人说着抓起硬币放在嘴里咬了咬,做出了很不符合基督精神的举动。毕竟那帽子里原先只盛着几枚铜钱,受到对穷人如此慷慨的捐赠,也着实让人惊讶。这位剧作家正紧张地等待着自己剧本的首演,热切而迷信地想方设法讨好上天,希望得到好的结果,可不是每天都会有这样的剧作家从他身边走过的。
他穿过整个皮卡迪里广场,虽然伦敦的空气中烟灰浓重,几年前阿尔弗雷德·吉尔伯特为纪念沙夫兹伯里勋爵莎夫茨伯里而竖起的那尊小雕像依然闪着朴素的银光,显然那是因为雕像是铝质的。刚才遇上乞丐那一幕倒使他想起了艺术家的一番话:带翅人像倾斜着上身,优雅地单脚站立保持平衡,正准备射出一箭,大家都认为这是亵渎爱情之神,其实是基督教的慈善天使,而这样的混淆虽然对西区这块地方的气氛十分合适,却使虔诚的慈善家们感到很是尴尬。他转上海马克特街,穿过皇家剧院堂皇的门廊上那些巨大的圆柱,到售票处买票。他要了个前区的座位,而且是要最边上的,这样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在表演结束前随时离开。可是到手的只有靠近观众区后排的座位了,因为当天的票几乎售罄。看来奥斯卡又成了“热点”。
从海马克特街沿蓓尔美尔街走不多路就到了“革新”俱乐部会馆。那罗马宫殿样式的建筑宽敞得有些奢侈,每次进入这里都使他觉得精神上一阵愉悦的轻松。说实话,他选择这个俱乐部,更看重的是其建筑风格而不是俱乐部本身。阅览室天花很高,宽敞静寂,散发着一股皮革气味,他走进去,给玛里恩·特里写了封短信,日期标为“星期六中午”:“我并不想让您担心;正相反。我只是想说一下几天前我没有明白地说出来的话:您在第一幕结尾时走到门廊边把脸靠在廊柱上的表演,简直妙到了极点……”自从晚上熬夜时想起这一片段,他就一直担心她会在最后一刻决定省略或改动这一相当具有表现力的动作,因为演员们天性变换无常,易于冲动。他要找人把信送到圣詹姆斯剧院的舞台入口处,这样下午她到了那里就能看见。尽管他自己可以在回家路上轻而易举地把信送到,可不知怎么的,他总有个念头挥之不去:据说新郎在披着婚纱的新娘步入教堂门廊之前就看见新娘是很不吉利的,在预定时间之前看见为《盖伊·多姆维尔》首演而贴满海报挂满画板的圣詹姆斯剧院,对他也很不吉利,正因为如此,上午散步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国王大街附近的区域。可《美国人》在南港剧院首演时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时他多少还是个舞台新手,对其程式、习俗、和规则都还没有感觉,尚未能完全明白新戏首演时会有什么问题。尽管那天他也有些紧张,但同现在所感觉到的越来越厉害的恐慌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想想吧,他居然在《美国人》首演时和观众一起坐着看戏!要让他今晚再那么做,除非先用麻药把他麻翻了。
他把信和一先令交给一个看门人,招呼他把信送到,然后就朝餐厅走去。午饭是一顿简餐,他吃了咖喱肉汤、牛排和腰子馅饼、雪莉蛋糕,还喝了半品脱俱乐部自产的红葡萄酒。他独自坐着,极力避开任何走进俱乐部的人的目光,生怕来个熟人,觉得非过来陪陪他不可。饱餐一顿之后,他回到阅览室,拿起一本《星期六评论》,坐进壁炉边的一张宽大深陷的沙发里。他读着一篇主题文章,那是抗议印度人对英国的棉制品征收进口税的,可读着读着很快就打起了盹,半小时后一惊,醒了过来,觉得本该睡得更久一些的。
快三点了。如果他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大约能再消耗掉四十五分钟。他到衣帽间拿好帽子大衣手杖,动身沿蓓尔美尔街往回走,横穿过格林公园走进海德公园。那乞丐已经不在了,他无疑是去消费那半克郎换来的酒了,骑马人也离开了街道。天空云层密布,整日不透一丝阳光,此时夜幕将临,天色已暗。等他走到肯辛顿宫,窗户里已经亮起了灯光。他真得去看看几年前女王下令向公众开放的国宾馆,可事情总是这样的:事到临头时,你总会把它们往后推。现在就去?不,他现在没这份情趣,而且他觉得很干渴,想立刻喝杯茶。
史密斯太太给他往书房里端来了茶和涂着奶油的松糕,还拿来了几封刚才他出去时送来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是爱德华·沃伦来的,沃伦是他和盖依·米拉两人的教父。看来,给那些向他表示衷心祝愿的人写写回信,是消磨起身整装前剩余的一两个钟头的最好办法,于是他点起灯盏,在书桌前坐下准备写信。他先给沃伦回信,信是这样写的:“我正处在一种极端的惶恐中,我不想说那是因为可能降临的命运,而是因为我为这件事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神圣的剧院里,甚至一件小事都能使人面对巨大的危险。”这其实就是他心绪混乱的根本原因:因为他意识到很快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朋友同伴的面暴露无遗,很快就要经受别人的评判,对这件并不属于他第一艺术专长、以他并不太在行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作品评头品足。
史密斯敲了敲门,头从书房门外伸了进来,问他晚上怎么穿。“先生,还是白色领带吗?”
“当然啦,史密斯。谢谢你。”如果他真得当观众面鞠躬致谢,他就得穿戴整齐。
2
亨利在专门写作长篇和短篇小说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认为有限视点具有最高程度的表现力和真实感。他相信,虚构叙事作品的作家应当按意识个体在生活中的实际经历来表现生活,应当表现出感受和思想中的所有空隙、迷团和误解,如果这一功能需要由小说中几个人物来承担,就应当由一个人物传给下一个,就像接力赛跑中传递接力棒那样,得有个计划。而《特丽尔比》所用的方法正好相反:剧中的主叙事人以萨克雷式的风格把他的木偶一个个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他们跳跃起来,并以沉思的口气悄悄向观众准确地讲述着那些人物在某一特定时候是怎么想的,生怕让观众自己动脑筋去搞明白。
但是当他后来回想起那似乎是他一生中最最漫长的一天的时候,他感到上述两种叙事方法,特别是他自己所喜欢的那种,都不足以用来描述那天夜幕降临之后那几小时里的反讽、愚蠢、迷茫、以及怪异的巧合与遭遇,特别是稍晚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心神迷乱,把所有这些事在脑子里挨个过了一遍,整个思绪里希望、恐惧、幻想乱成一堆,也不知道他最关心的那个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直到事后,他才得以根据直接参与当晚事情的人的叙述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其中有亚历山大和其他演员的讲述,有坐在观众中的他的朋友的叙说,还有一些是当时他根本不认识、是过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遇上的人说的,更有一些人关于当晚的回忆是通过他们之间共同的熟人转述的,或是事件发生后很久他偶然从一些人的回忆录和传记中读到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明白了:在那个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星期六,当他在德维尔花园和皮卡迪里广场之间来回穿越时,当他在窗外暮色浓重时分坐在书房里的书桌前、一封接一封地写着那些并非必要的信时,当他坐在海马克特街上皇家剧院的观众中间,听任观众爆发出的一浪浪笑声掠过自己心不在焉的脑袋上方时,当这个故事,他的故事,这个视点极为有限的故事正在进展时,其他相关的故事也在发生,其他的视点也在起作用,与此同时,与此平行,就像是在作着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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