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也许是因为他经受过工业时代的第一场大战,第一场具有工业化规模伤亡人数的战争,亨利比大多数英国人都更快地预见到了这场欧洲冲突的灾难性后果。战争刚爆发两天,他就写信给朋友伊狄丝·华顿,她是亲英法派人士(他不知道自己的信会在何时何地到她手里,因为当队伍动员起来、最后通牒期限已到时,她正乘车于西班牙某地),他在信中说“对于人类文明所带来的毁灭,我感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沮丧”,从此,他一直处于一种绝望的精神痛苦中。他倒并不是一位被动的,或者说是反战主义的战争旁观者。相反,他确信德国在侵略中的邪恶,而且以在他这个年纪看来是一个体胖、虚弱、移居国外的美国人的立场尽可能地协助同盟国。他看望过医院里那些受伤的士兵(他熟练的法语受到瓦龙士兵的赞赏,尽管他们和英国兵常拿他盘根错节的语言风格与朋友们打趣),并且在资助莱伊的比利时难民的慈善工作中表现积极。他成为了美国机动救护车志愿军团的荣誉团长。他通过一切方式主张美国参与针对他的同胞们的战争,甚至同意接受《纽约时报》一位记者的访谈来加强这一主张,虽然他一直都厌恶这种宣传形式。(不过他坚持在访谈发表前看到文章,并对此进行了彻底地改写,因此,西奥多拉·鲍桑格常暗自好笑地回忆说,这其实是他自己在采访自己。)一九一五年夏天,他作了一项最重要的决定:加入英国国籍,以示与入籍国团结一致。
  
  “老名人干不了什么了,”伯吉斯·诺克斯对兰姆舍的园丁乔治·加蒙说。那是十月份,当时亨利·詹姆斯在琼·安德森、明妮·纪德,和伯吉斯本人的陪同下前往莱伊,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了。“老名人”通常是伯吉斯和乔治私下里对主人的称呼。这称呼并没有什么不敬,倒颇有些崇敬之意,因为它带有詹姆斯扮演绅士时的风格:无论是他无可挑剔的风度、精致得体的措辞、华丽时髦的马甲,还是他为兰姆舍客厅里不同的场合而精挑细选的那些帽子和手杖。“自打加入英国籍后,他让很多美国佬都大跌眼界,”伯吉斯说,“他的家人倒也没有太不开心。”他曾在无意中听到詹姆斯先生向鲍桑格小姐口述信件,回应美国那些对他改变国籍的批评反应。“他还给我寄袜子,”他回忆着补充说。
  “袜子?”
  “那是我在前线的时候,袜子和药膏是为我的腿好。”
  “伯吉斯,那里怎么样,我是说前线?”乔治·加蒙问。
  伯吉斯笑着点点头,凝视着厨房火炉里面烧红的煤块。炉门开着,往地砖上透射出温馨的火光。夜已阑珊,他们坐在乔治·加蒙小屋的敞开式厨房中,在兰姆舍花园墙后面畅饮。乔治耐心地等着回答。自伯吉斯从战场回来后,人们很难明白他对这问题是充耳不闻呢,还是不愿意回答。“我告诉过你在我参军时我和他之间是怎么回事吗?”他终于开口了。
  “是的,”乔治说着点点头。但伯吉斯还是又讲了一遍。战争伊始,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参军,可是又犹豫了,因为他明白这个老名人很依赖他,尤其当时他的身体很糟糕。主人当年收下伯吉斯为童仆并培养他成为绅士中的绅士,带着他跑遍全英国,一起住过乡村最豪华的房子,也游历过苏格兰、爱尔兰和美国,而且总是和他坐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从不像许多主子和仆人那样分坐一等舱和三等舱,他不想对主人显得忘恩负义。所以,在两周的时间里,当越来越多的莱伊当地小伙子坐着火车去黑斯廷斯加入皇家萨塞克斯第五营时,伯吉斯默默地受着煎熬,在兰姆舍里尽职尽责,直到他实在无法忍受,终于对詹姆斯先生说自己想参军。“你知道那老名人怎么说吗?”
  乔治摇摇头,假装很迷惑。
  “哎,他再高兴不过了。他倒不想失去我,说他不知道没了我自己该怎么办。但事实是自打开战后他一直希望我能自愿参军。所以说我们两周来一直怀着同样的想法,就是没……”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小屋的门上传来,伯吉斯的叙述刚要结尾就被打住了。是明妮·纪德,她头上肩上裹着围巾,从兰姆舍沿着西街跑了几码的路到了小屋。“伯吉斯,你最好去一下,”她说,“詹姆斯先生情况不妙。”
  伯吉斯并不吃惊。自从他们来到兰姆舍后,主人就显得情绪不安和低落,对他自己又喘又叹的,抬着手好像要诉说哀伤,然后又沉默而绝望地把手垂到两旁。看到花园里那棵老桑树的残根,他很是沮丧。那树被去年冬天那场狂风吹倒了。当然,那时已经向他通报过此事了,他也同意让加蒙砍了大树枝和分杈并烧了它们,还目睹了空洞的树干被砍成一段一段的,以便锯成圆材。但事实上,他看到那棵心爱的大树被肢解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树曾经浓阴茂密,他夏天常坐在树下歇息。“这是一种象征,伯吉斯,”他悲哀地说,“一种象征和凶兆。先是这棵可怜的老桑树,接着就是就是可怜的老HJ了。”伯吉斯听着这个说法,就像他倾听主人所有其他除了指令和询问的表述一样,保持着尊崇的沉默。长期的经验教会他,这是最好的回应。“你不用和老名人交换意见的。”他总是向新来的仆人如此建议,“否则他就没个完。”
  几年来,这房屋已经出租或借给一些短期居住的房客过了,一些临时仆人照看着它。房屋有一种破落萧条的气氛,琼·安德森一进前厅就皱眉头,走到厨房处,她发出了伤心的叹息。当琼和明妮不停地用扫帚、掸子、刷子、抹布打扫着,想恢复房间的原来水准时,主人在抽屉和碗橱间四处搜寻他的私人文件、信件、照片,以及文稿等,然后在厨房外的花园里燃起火堆,将它们付之一炬。他阴郁地站在那些卷曲发黑的纸页旁,看它们烧成灰烬,不时地用棍子捅几下,就像撤退的军队参谋在焚毁文件以防落入敌军之手似的。这让仆人们想起了1909年那堆更旺的火,当时詹姆斯先生毁掉了自己一生聚积起来的往来信件,他显然是处于情绪低谷,尽管大家都不清楚触发的原因。
  “这次是怎么回事?”伯吉斯问明妮,一边站起身,迅速地扣好了自己的军上衣。虽然他在休不定期病假,却一直穿着军装,这使他不必回答那些容易露怯之人的尖锐问题,也挡开了他们责难的目光。他几乎连五英尺一都不到,不过很健壮匀称,是个业余拳击手,还曾当过萨塞克斯的最轻量级冠军。明妮·纪德很崇拜他在军队时蓄养的上唇深陷处那绸缎般的小胡须,那光泽幽幽地映射着火光。明妮体态丰满、慈眉善目,是个三十三岁的年轻女人,比伯吉斯·诺克斯高了一头,这令她很是懊恼。
  “胃,”明妮说道。
  “呃?”
  “胃,”她重复着,提高了声调。
  “是呀,”伯吉斯说着,卡嗒一声系紧了皮带扣,“都是那个弗莱彻主义给害的。”
   十年前,亨利·詹姆斯转而听从美国营养学家贺拉斯·弗莱彻博士的观点,博士建议每一口食物都应该反复咀嚼,直到它们变成流体再咽下去。在一个难忘的日子里,弗莱彻到兰姆舍拜访了作家,于是他们的午餐成了牧师和随从竞相表现美德的庄严仪式。看着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将每一叉子烤牛肉都咀嚼上六十次,仆人们庄重的面部表情挂不住了。他们对话的节奏必然很缓慢,于是进餐时间就无比冗长。不光是仆人们,作家交往圈中的很多朋友都认为这种风行一时的疗法破坏了他的消化能力,尽管他后来不再严格照办了。
  伯吉斯将靴子在地砖上跺了跺,这是士兵在行进前的反射性动作。“走吧,明妮,”他说道。
  外面很黑,海上的薄雾从码头沿着美人鱼大街旁陡峭的斜坡蔓延过来。在西街附近,由于照明限制的规定,安装在花园厅墙上支架上的汽油灯光暗了下来,变成了纯粹的微光,几乎看不见光线,但是有一片光从兰姆舍前门处射出来,映在鹅卵石上,明妮夺门而出时没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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