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他接下来意识到的就是史密斯的指关节叩击他卧室门的声音。
“八点了,詹姆斯先生,”门外闷闷地传来呼喊声。
“谢谢你,史密斯,”他咕哝地回答道。
不一会儿,史密斯拿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水罐进来了,他把罐子放在梳洗架上,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露出外面的房顶、烟囱和一道暗灰色的天空。“早晨挺冷的,先生,”他说道,“风有点冷嗖嗖的。不过这在一月份很平常。”
“只要不下雪就行,”他回答道。要是下大雪,那首演之夜的观众得少一半。
史密斯显然接起话头往下说。“昨天的报纸上倒是说了也许会飘几点雪花,不过不会有让人焦虑的情况。”他在壁炉前跪下,拿出一根火柴朝煤气火炉凑上去,火噗的一声着了。
“要给你放洗澡水吗,先生?”
“好的,史密斯。谢谢你。”
“还有你星期六在城里常穿的那套衣服?软黑夹克和灰色的毛料衣裤?”
“好的,谢谢。”
等他离开房间,在身后关上了房门,亨利就跳下床,对着尿壶放空了满满的膀胱。当他把尿壶拎放回便桶里去时,他和往常一样,由于总要让女仆去把它倒掉而觉得有一丝歉疚,但他的确有点懒,不愿意披上晨衣跻着拖鞋,拽着脚步沿走廊走到厕所,然后再回到卧室刮脸,再去浴室洗澡。他拿掉睡觉时戴在头上的黑丝绸小帽,脱掉睡衣,浑身有些颤抖,因为炉火还没有把屋里的空气烤热。他往洗手盆里倒了点水,洗洗脸,擦干了,然后拿起一小块剃须皂,一柄刚磨过的剃须刀和一副男士剪刀,刮了脸,修剪好胡须。他想着今夜将至,所以对这些步骤特别仔细。他的胡须从来就不仔细修剪的,它们既不像莫泊桑的那缕帝髯,也不似威廉的飘然长须,他的胡须向来杂乱浓密,间或有点灰白。曾有人说,这令人想起当兵的或船长的胡子,他倒也并没有不高兴。有时候他想把它给全剃了,可现在他的头顶差不多全秃了,他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得不留下嘴巴边上那浓密的毛发;再者,他喜欢胡须所造就的那种略带神秘的味道,因为它多少遮挡了面部流露出的一些表情。
他披上晨衣,趿起拖鞋,走进热气缭绕的浴室。经过长期的调教,史密斯会将洗澡水调至十分恰当的温度,等他刮完脸出来,水温稍落,凉热正好。他尽情地在热水里靠着,肚子像一座粉红色的小岛似的露出水面。他已完全放弃了让肚子缩回去一点的希望,无论他走多少路都没用,甚至去上剑术课都没能产生任何效果。那就像他的谢顶,像他的痛风,是身体在无可避免地衰退的标志。杜默里埃在斯泰瑟斯酒馆里详细叙述的乌托邦世界里,只描绘人类堕落前纯真的裸体,避而不提松垂的奶子和下坠的肚皮。《特丽尔比》在杂志上刊登时删去了相应的部分,但在以书本形式出版时又恢复了原样。
这对以两种形式出版的《特丽尔比》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它们都获得了令人惊讶的成功。很明显,《哈泼》从来没有发表过能让这么多人渴望得到该杂志的连载故事,有人对杜默里埃说,这方面只有费尼莫尔的《安妮》稍稍与之接近,而该书自秋天出版以来,美国各地的销量已达十万册。十万册!在英国,这本书一开始不太好卖,可小说却已经印了第7次。可怜的杜默里埃完全有理由后悔,这本书的版权他只卖了区区两千英镑,不过哈泼方面最近做了个挺像样的表示,答应从当年起每年向他支付一笔版税,这样,他很快就不再是“可怜的”①杜默里埃了。奥斯古德·麦克伊万刚宣布要出版一种定价六先令的插图版,该版本的需求量将十分巨大;在美国还有一个舞台改编本正在准备之中,那肯定还会把更多的金子倒进开掌以待的杜默里埃的手中。
他抑郁地用脚拨弄着洗澡水,水面被挑起一圈圈波纹,冲击着他那突起的腹部。他想起了《双周刊》里一篇题为《社会主义之下人的灵魂》的文章里王尔德的一句铭言,大概是这么说的,“谁都会对朋友的失败表示同情,但只有具备真正特殊天性的人才会为朋友的成功感到高兴。”王尔德那愤世嫉俗的智慧总能使他点触到让人不太舒服的真理。当然,齐齐真的不必再为钱发愁,而命运所洒播的名声和赞誉,再恰如其分不过地落在《特丽尔比》一书作者的头上,这都使他很高兴。可是,尽管他希望能把这样的情绪掩饰起来,他还是无法否认,这样的情形仔细想来的确充满着反讽的意味。很有可能,杜默里埃不过是第二次尝试写小说,可售书量却已经超过了他自己到那时为止所售出的全部文学作品。这个故事情节曾有人向他提起过,而且是免费的,这可真是整个事件中最具有反讽意味的扭转,尽管他自己与此了无关系,那段材料却同样会勾起公众的兴趣。可为什么经杜默里埃一处理,故事就会产生如此史无前例的效果,他一直没弄明白。说句好听的,杜默里埃本人自己似乎也没弄明白,不明白,而且被随之而来的名扬天下弄得不知所措。
今晚他会到剧院来,他和爱玛,剧终时会拼命鼓掌,毫无疑问他会和其他许多朋友及支持者们一起高喊“作者!作者!”,不过也许他会更为真诚。杜默里埃可能真的具有“特殊的天性”。如果《盖伊·多姆维尔》获得成功,他一定会为朋友的成功感到由衷的快乐。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受了指责,想起自己对《特丽尔比》的成功所做的祝贺是如此空洞,他感到十分羞愧。他相信,那样的空洞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够了!够了,别再做自我批评了。他猛地从澡盆里坐起身,盆里的水漾起一阵波澜,漫过盆沿流到铺着油毡的地板上。他抄起丝瓜筋像中世纪的苦修僧一样用力地擦起背来。
当天,首批的邮件中有一封杜默里埃的来信,史密斯把信送到早餐桌上。杜默里埃在信中祝愿他的戏首演成功,信中写道,“我觉得演员们习惯上极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相互祝愿,但是这样的情况肯定不适用于作者。”还有不少朋友和好心人写来的信,其中有戈斯(明确表示为了当晚的戏他会改变计划)、伊丽莎白·罗宾斯,休·贝尔夫人,玛丽·沃德,亨利·哈兰德,约纳森·斯特吉斯和莫顿·富勒顿。还有一封相当感人的信,是巴黎的明妮·布热写来的,说她从一位叫伊狄丝·华顿夫人的美国朋友那里听说了这出戏,后者说很崇拜他,并要她转递良好的祝愿。不在国外的那些写信人今晚都会到剧院去,带上其他的亲朋好友,能想到的人都带上。除了杜默里埃以外,还会有一大批著名的艺术家到场,爱德华·伯尔尼-琼斯,弗雷德里克·莱顿,乔治·弗雷德里克·沃茨,约翰·辛格·萨金特,等等等等。当亚历山大看见售票处经理开列的这份名单,看见上面这些要求专门留座或接受邀请的名人时,不由地露出一脸崇敬,低低地嘘了一声,说:“亨利(两人此时已经亲密到互以“亨利”和“阿列克”相称了),相信我,今晚肯定是西区多年未见的最成功的首演。”他不知道是应该为这些人出于同情而表示的关注感到高兴呢,还是该为这些人可能会做出的集体评判感到惊慌。
《泰晤士报》到得很迟,这让他有些恼火,星期六报纸到得总是很迟。不过,当史密斯把报纸拿到餐桌边时,他已经在吃最后一道早餐了:第二片果酱吐司,第三杯咖啡。他立刻打开报纸,急切地在广告版里寻找着《盖伊·多姆维尔》的消息。找到了:“圣詹姆斯剧院:上演朱利安·菲尔德的独幕喜剧《不太开心》;亨利·詹姆斯的《盖伊·多姆维尔》,7∶40。”就这些?就这样一字半句,把他的戏剧当成了菲尔德那不过是开场小戏的附属品?对这样的侮辱,他内心涌起义愤。正当他开始琢磨该怎样对无论什么身份的冒犯者施以报复时,眼光被下一栏中一条更长的广告吸引了:“圣詹姆斯剧院。剧院经理乔治·亚历山大·索尔·莱西先生。今晚起每晚8∶20,上演亨利·詹姆斯的三幕戏剧《盖伊·多姆维尔》。”后面是全体演员名单,三幕戏剧的场景介绍,最后简单提了一下菲尔德的那出闹剧。他怒气渐消,又一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广告,没发现任何错误,便闲散地让目光顺着栏目往下移。《新男孩》演了第372场。《每日电讯报》评论:“最最正宗的闹剧。”《泰晤士报》评论:“喧笑声声。”下周他在同一地方会读到关于《盖伊·多姆维尔》的什么呢?“一出感受细致洞见深邃的戏”,“罕见的智慧、诗意的雄辩”,“戏剧结构的杰作”,对这样孩子气的虚荣,他差点没涨起红脸,不过世界上哪个作家没有过这样的虚妄遐想?他的目光继续往下走:“海马克特剧院。奥斯卡·王尔德关于现代人生活的原创剧《理想丈夫》。”等一会他会走到海马克特去买张票,这样可以消磨一些时间,然后在“革新”吃个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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