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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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默里埃的来信并没有按日期连贯地排放,不同信件的纸页还混在一起,好像这些信是随意或匆忙中捆在一起的。那天晚饭后,哈里问母亲和姐姐是否愿意把信整理好。她们发现,虽然那些信件除了他俩小小的亲切的速写画像之外,本身不太有意思,但这件工作还是挺有趣的。显然,杜默里埃是一个好人,对亨利十分忠诚,但从信件内容来看,他不是很有思想,写的散文风格也不太出色。他对文学知识渊博的亨利表现得相当谦卑恭顺,还认真地向后者报告根据在汉普斯泰特荒埠散步谈天时后者的推荐自己阅读法国作品的情况。两人刚开始交往不久,他就在信中这样写道:“我下午经常坐在我们谈论福楼拜、左拉和都德的长凳上,这已经成习惯了。”他慷慨地赞扬亨利的小说,不过显然更喜欢他的短篇非虚构作品。“您写人物和地方的那些文章比我所能想象的任何人所写的都要让人愉悦得多。”信件中洋溢这两人的热忱友谊,比较典型的一例就是,一八八八年九月的一封信里他写道:“听说你星期天要来——太好啦!”不过,到底是什么成就了他们的友谊依然让人难以捉摸。
接着,詹姆斯夫人有了个意外的发现:一封写于一九一○年九月二十三日的信,不是杜默里埃写的,因为当时他早已去世多日,而是他的未亡人,收信人是“我亲爱的詹姆斯先生”,为的分明是感谢他为其女儿西尔维娅的死所写的一封吊唁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完全明白,在我遭受这一巨大悲伤之际您一定也会为我感到万分悲伤,能收到您充满同情的信我感到非常高兴。”爱丽丝不久前才听说了有关西尔维娅的伤心事,她觉得很能理解爱玛·杜默里埃当时的情况,也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特别当信中接着提到了她自己亲爱的威廉的死讯:“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从德汶郡回家的路上从报纸上读到您兄长的死讯的,亲爱的詹姆斯先生,我为此十分悲痛,因为我知道你们之间有多么亲密,而这一巨大悲痛的到来又值您不太能承受之时。”这句话立刻在爱丽斯脑海里唤起了一连串生动的图景:那是一九一九年春夏之交,亨利的精神崩溃,他们去欧洲的同情之旅,回美国的艰难旅程,威廉的健康状况突然恶化,最后在新罕布什尔心爱的家里去世。亨利在葬礼后又留了一段时间陪她,因此……
“亨利一定是在乔柯鲁阿收到这封信的!”她高声说道。“这太奇怪了,”她说着把信递给佩吉。
“是的,我记得亨利叔叔当时说起过西尔维娅死的事情,”佩吉仔细看完信说道,“你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就算他说过,我也一定不会注意到的,我自己就够伤心的了。那个西尔维娅·杜默里埃或是西尔维娅什么的戴维斯,和我又什么关系?”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去看《彼得·潘》,听戈斯讲戏背后的故事,发现这封写于她自己的丈夫去世之际的信,收信人就是现躺在另一间房间里濒临死亡的连襟兄弟,读着爱玛略带渴望的关于巴里提出照顾戴维斯家五个孩子的事情:“我已上了年纪,对他们都不中用了。他是完全独立的,他自己也愿意照顾他们,就像西尔维娅本来会做的那样,”还得知五年后老大乔治年仅二十一岁就阵亡了,所有这一切情况放在一起,似乎出现了某种图式,像小说那样把互不相关的生命和死亡都联系到了一起,最终造成了令人无法抗拒的悲伤和哀惋。爱丽丝不知不觉中流泪哭了。
“妈妈,怎么啦?”佩吉着急地问道。
詹姆斯夫人摇摇头,抽抽鼻子,用手绢擦擦眼睛。“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太让人伤心了。”
“詹姆斯夫人哭了,”明妮向厨房里的人报告说。“我从来没见她哭过。”
“今天下午医生来过,”琼·安德森说,“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我觉得不会,”伯吉斯说道,“詹姆斯先生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嘛。”
“但他反正拖不久了,”琼说道,“我听见护士这么说的。”
“说什么?”明妮问道。
“说那个,”琼说。“然后……我们怎么办?”
终于,这话题……他们几星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摆到明处来了,放在桌面上来讨论了。
“琼,你不会有问题的,”伯吉斯说道。“好厨师总能找到工作的。”
“那你自己呢?”琼问道。
伯吉斯一耸肩膀。“我看我得回团部报到去了。”他从没有收到战争部颁发的退役通知。
“他们不会再把你送到前线去吧?”明妮问道。
伯吉斯没有听到这句问话,也许他假装没有听见。
“我要在工厂里找份工作,”明妮说道,“军火厂。”
“明妮,千万别去!”琼大吃一惊,说道。
“干嘛不行?”明妮不屑一顾道,“他们工资给得高,而且我也能为战争出份力呀。”
“那种地方太可怕了,那些厂子,”琼说道,“我有个侄女试过一次,她根本受不了。又是骂人,又是脏话,到处都是。你还得穿长裤。”
“我才不在乎穿长裤呢,”明妮说。
“明妮,那里的活又脏又危险,”伯吉斯说,“不是你干的。”
“那什么才是我干的?”明妮说着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伯吉斯,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你可以去培训一下当护士,”他说,“你能成为好护士。”
“没错,明妮,这方面你可有经验啦,”琼·安德森说道。
“这倒是真的,”明妮说。“不过我可不喜欢看见血。”
“啊,没错,那可是去野战医院的缺点,”伯吉斯点点头说道。
第二天早晨,伯吉斯正在厨房分拣头班邮差送来的信件,看见一封从战争部来的给他的公函。他突然浑身一僵,连正在准备詹姆斯夫人早餐盘的明妮都注意到了。
“怎么啦,伯吉斯?”
他盯着躺在冷杉木桌子上的信封,好像那是颗没有爆炸的炸弹似的。明妮走过来看清了是什么。
“哦,伯吉斯!”她嚷道。“是你的复员通知!快打开!”
“也许是,也许不是,”他说道。
琼从厨房里走过来看看。“打开看看。”
“你要愿意,我来替你打开它,”明妮说道。
“不,我来打开。”他一下撕开信封,展开里面的纸,迅速扫了一眼。“因医疗原因准予复员,”他说着仰起脸,咧嘴笑了。
明妮一声尖叫,抱住他,给了他一吻。
“当心,站稳了!”他说道。
明妮立刻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哭了起来。琼·安德森过来轻轻拥抱了伯吉斯一下。
“我得去告诉这位老名人,”伯吉斯说。
夜班护士正准备下班,日班的还没有到。伯吉斯让夜班护士先走,自己在床头坐下。窗帘都已经拉起来了,云层密布的天空斜斜地朝北窗里投下冷冷的灰光。作者正仰面躺着,双眼闭起,平稳地呼吸着,被单和毯子被护士整齐地塞在了下巴下面。他似乎还睡着,可谁知道呢?
“詹姆斯先生,先生,”伯吉斯轻声喊道,“我的复员通知到了。”
作者睁开眼睛,朝伯吉斯看看,淡淡一笑。“伯吉斯,”他喃喃道。
“先生,我的复员通知到了,”伯吉斯重复了一遍,声音稍微响了一点。“今天早晨收到信的。我想你知道了会很高兴。”作者又合上了眼皮。“我要真心感谢你,”伯吉斯说。“先是为我争取到了长假,现在又是这个。要是让他们把我派回前线去,现在我早死了。不死也得跛条腿,或丢了魂魄。这是真话。”他说不准主人到底又没有听见或听懂,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全醒着,但这并不重要。自回到英格兰以来他一直被揪心的紧张折磨着,担心被送回前线去,现在终于像弹簧那样松开了。他从没对人说起过那样的感觉,但现在是放下包袱的时候了,所以,有一个耐心安静的听众,不插嘴,不问问题,也不做评论,对他而言正合适。
“伯吉斯,那你现在做什么?”几天后琼·安德森问道。
“做什么?”伯吉斯一脸茫然。
“等那老人……走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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