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这个关于心碎的痛苦打击和在困境中振作起来的故事打动了亨利,它就像乔治·杜默里埃在自己半盲情况下勇敢地面对生活的经历一样地让亨利折服。这个故事包含着“剧院浪漫史”,而亨利在孩提时代就对这类浪漫史十分着迷,它曾使他一夜夜地坐在剧院正厅的前排,而且最终还把亨利拉到了舞台的另一侧。但亨利所看到的这个巡回剧团,其日常生活却很少有浪漫色彩。一八九○年秋天,《美国人》开始进入彩排阶段,亨利越来越多地参与其中。剧团生活很艰苦,白天在阴暗和常常相当寒冷的剧场里排练,周一至周六每晚则上演不同的剧目。大家在各种舒适程度不一的临时住所食宿,每个星期天就坐着缓慢的、线路衔接很差的越野列车转到另一处。那年,除了各剧院都关门的复活节前一周,以及四周暑期休假之外,演员们辗转演出了四十六周。
  亨利初次加入剧团工作是在九月,当时剧团正在皇家剧院上演档期的剧目,那时他到谢菲尔德去,给全体演员读最后定稿的剧本。康普顿到车站接他,并带他去了宾馆。亨利过去从未到过谢菲尔德,只知道它是餐具上印着的一个名称,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如此广阔的地方。在傍晚的斜阳中,他看到这个散布在约克郡山坡上的城市遍地是灰色石头和锈迹斑斑的钢铁,到处是被煤烟熏黑的尖顶,冒着浓烟的工厂烟囱,喧闹熙攘的街道,还有一家剧院,亨利对此感到很惊讶。第二天上午,他坐在舞台上一张坚硬的竖椅上,背对着黑暗的观众席,参加演出的演员们也以类似的方式坐着,面对他坐成了一个半圆形,大家一起通读剧本,只在各幕之间稍有停顿。亨利对此全力以赴,使出了他在新林舍的哑谜游戏、以及年轻时在新英格兰类似晚会游戏中锻炼出的戏剧性手法。他知道调动起演员对自己扮演角色的激情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这也是指点他们如何表达那些台词的最好时机,因为他对康普顿的美国口音以及其他演员扮演法国贵族的能力并没有信心。他不知道这种场景下该遵守怎样的礼节,也不知道这为数不多的听众会作出如何反应。他们似乎很喜欢第一幕,有时他们露出笑容,有时还发出响亮的笑声,但是随着戏剧进一步的发展,他们沉默下来。毫无疑问,剧本本身当然也变得阴郁起来。读完剧本,他精疲力竭,声音嘶哑。演员们给了他一阵掌声,他们礼貌地微笑着,低声说着谢谢,可是一边跳离座位,令人不安地迅速消失了。
  “他们都去哪里了?”亨利大声地问着一旁帮他穿上大衣的康普顿。
  “去吃晚饭了,”康普顿说,“我们也该去用餐了。康普顿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康普顿夫人扮演的是克莱尔·德辛特,由于她早就从亨利寄来的各段手稿中对剧本有了全面的了解,就没有来听剧本朗读。经理带着亨利走出剧院,他们肩并肩地沿着伦敦街走着。
  “走向伦敦的大街,这是个好兆头,”亨利开玩笑地说。
  “希望如此,”康普顿面无表情地说。
  亨利等着他继续评论下去,但是他没有。“那么,你的第一…你最初的印象怎么样,亲爱的康普顿?”亨利问。
  “剧本太长了,”经理说。
  “太长了?”亨利叫出声来,他确实很惊讶,“我们五月份见面时你可没这么说。”
  “那以后你又加了很多,”康普顿冷冷地说,一边大步向前走。
  “嗯,或许在各处添上一句……”亨利回答。
  “不止这些吧。我告诉过你该剧要演两小时三刻钟,包括幕间休息时间。”康普顿从上衣的翻领下面掏出一只带表链的怀表,看了看,“你上午十一点开始朗读,大约下午三点结束,是四个小时。”
  “可是我还读了所有的舞台说明,”他平静地为自己申辩着。
  “这些动作得演出来,这都要花费时间。还包括幕间休息,如果我们七点开演,将近午夜最后一幕才会落下,太离谱了。”
  “那该怎么做呢?”亨利叫起来。
  “必须删减,”康普顿说。
  听到这个令他震惊的提议,亨利在道路中央突然地停住了。他为这剧本操劳了几个星期,像珠宝商对待宝石一般地掂量打磨每一句话,为的是打造出一串无暇晶莹的语言珠链。想到这美丽的工艺制品要剪切成更短小的样子,他仿佛感到有一件利器插入了自己的身体。“删减?怎么删?”
  “用蓝笔删。”康普顿咧嘴笑着,亨利觉得这多少有些残忍。“每个剧本都会从删减中完善起来,我妻子擅长此道。”
  
  接下来的两个月非常痛苦,在此期间,亨利不断地被礼貌而烦人的康普顿催促着砍掉四分之一精心谱写的篇章。这个过程主要是靠信件和电报来进行的。亨利的电报开销惊人地上升着,都差不多要用掉很大一部分巴勒斯蒂尔为他谈下的250英镑的预付款。尽管这种通讯方式确实很便利,但总是让亨利身陷于经济支出和文学雅致的痛苦冲突中。他努力调和着两种迫切之需,有时把电文写得带有一些日本俳句的特点,比如:“将于5.38猛然落下/自深思熟虑的1.50。”可在关键问题上,他从不为省一两个子儿就减短电文长度,或牺牲电文的微言大义;他经常为了保留剧本中的一个词组而在电报中写下百来个字,可最终还是时常会迫于无奈而放弃它。这些事让他感到悲哀和挫败,但是他忍了下来,还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是挣脱经济焦虑和束缚的途径。还有一件不断刺激他的事情是,他再也无法靠小说过上优裕的生活了。那年春天,《痛苦的缪斯》成书出版。尽管他一个劲地要求麦克米伦预付250英镑,并扬言否则就让别家出版社出书,但销售量令人沮丧。到了十一月,情况很明显,该出版商很可能又得赔钱。当月,亨利生平第一次遭遇自己的短篇小说被拒绝的经历,而且偏偏是被一直长期鼎力支持他的《大西洋》杂志。于是他立即将《学生》转投他方,可这感觉就像一股冷气吹在脖子根。他再次下定决心继续删减《美国人》一剧。能游刃有余地和专横的戏剧规范限制以及剧团经理顽固的偏见较劲,虽然很痛苦,倒也让他感到一丝满足。要把戏剧内容删减到能硬塞进康普顿所规定的那段苛刻的表演时限中,并且不在这一过程中把真正的剧本扼杀掉,这可需要非凡的技艺。
  十一月份他去了普茨茅斯,剧团该周在那里演出,他们要把修改后的剧本完整地排演一遍。令亨利高兴的是,排演很顺利,而且最后两个月的猛删没有留下什么疤痕,这使他很是惊讶。表演的质量,尤其是次要角色,让他有点担心,于是他花了至少一小时的时间给演员作解释,让他们更有表情地重读某景的某段台词。但是那天冷得让人难受,演员们不得不在没有暖气的剧院里穿上他们的户外装束,因此在表演上受到了限制。正如康普顿夫人所劝解的那样,当汗珠子不停地在鼻尖汇聚时,是很难演好爱情戏的。亨利对这位女士的印象越来越好,这不仅仅因为她对《痛苦的缪斯》作了很有见地和赞美的评价,亨利曾经将此书送过她丈夫一本(尽管康普顿本人并未翻阅)。亨利还感受到她在讨论关于“删减”时的耐心和好脾气,而且她演绎的克莱尔·德辛特很合他心意。康普顿本人的表演到目前为止多少有些令人失望,但是亨利不会在其他演员面前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失误。因此,亨利和康普顿夫妇一同回到他们的住所,又和康普顿先生单独呆了两个小时,就他所扮演角色的每一句台词,从表情、语调、口音(他在美国英语“a”的发音上尤其不准)方面,又过了一遍。
  在回伦敦的途中,他给威廉写了信:“一部戏剧的作家身份(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称职的)只有在创作时才开始,我明白作家只有事事巨细地忙到首演之夜的幕布升起时,他的创作才算结束。”后来亨利发现,甚至到那时依然不算结束,不过此刻,就《美国人》一剧而言,他还没法想到首度公演之后的事。该剧还有几周就要首演了,他怀着既兴奋又担忧的心情期待着。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写第二个剧本,题目暂定为《威伯特夫人》,而且他对第三部剧作也有了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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