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舞台上,《盖伊·多姆维尔》正艰难地一点一点向结尾进展着。对观众中许多作者的朋友来说,结束得越早越好:他们盼望着演出赶紧结束,好让可怜的演员逃出悲惨的境地,让后排座位上的冷枪手们失去目标,也好让他们自己摆脱不舒服的感觉。“上帝啊,请让演出赶紧结束吧,”伊丽莎白·罗宾斯暗暗祈祷着,巴不得演员能加快演出节奏。可是亚历山大不知哪来的一阵乖戾心态,举止反而南辕北辙起来,他放慢了最后一景的节奏,在最后几段台词中倾注了整个身心,响亮地、缓慢地念着。盖伊·多姆维尔最终拒绝了尘世欢乐而追求更高远的目标,毫无私念地让他的朋友和他所爱的女人走在了一起,这本来可以造成一个极具剧场效果的时刻,而且,如果整个演出能把那种气氛一直维持到那一刻,就完全会产生那样的效果,可是,这种气氛早就被无可挽回地打破了。本来,那些刻意重复的词句和抑扬顿挫的声调,为的是使场景具有感人的哀婉,可事实上却为那些早已感到不满的观众提供了出气的由头。其中特别有一句“多姆维尔家族的最后一个”,在全剧中重复了几次,在最后一幕里更是经常用到,当神情严肃的亚历山大在最后一段台词开始时再次以加重了的语气说出“大人,我是多姆维尔家族的最后一人”时,后排座位上响起一声高喊:“你他妈干得还真棒啊!”伊丽莎白·罗宾斯赶紧捂住耳朵,以免听到这句刻薄话引起的哄堂大笑。她并不很喜欢亚历山大,但也很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演员同行遭受如此的羞辱。她绝望地盼着亨利来迟一些,千万别赶上这一幕。]
他从通往舞台的边门进了剧场,还向看门的点头致意。他对剧院内部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在灯光暗淡、隐隐散发着汽油和排水道气味的过道上拐了几下,来到了剧场最后面的地方。他到的正是时候。走到侧台时,他听见玛里恩·特里正念着倒数第二行台词,“那是一场梦,可梦已经过去了!”他走到一小群演员身边,艾斯蒙德、埃弗林·米拉和艾琳·范布洛还穿着戏装,而朗德、玛丽和范妮已经在等着落幕时上台谢幕了。他走过去,大家一起转过身来,脸上先是因他的突然显现而一阵惊讶,随即露出微笑,算是打了招呼。是不是自己心怀担忧才觉得他们的微笑显得十分勉强?他悄声问道:“演得还好吗?”艾斯蒙德举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做声,或者是为了避免回答?舞台上,亚历山大正慢慢地、有些不自然地往后退去,退向另一面的阳台门。他对玛里恩·特里说道:“对他好一点,”又对赫伯特·沃林说:“好好待她。”可是,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被紧紧绷住了似的,所以“好一点”听起来像是“嚎一点”。走到门边,他站住了,又说了句“好好待她,”然后慢慢关上门。不久,他再次出现在对面的侧台上,用手帕不断地拍打着脑门上的汗珠。台上的两个演员正在交替说着最后的台词:“佩弗雷尔夫人,我充满希望!”“等着吧!”亚历山大看见了对面台内的亨利,那种眼神后者无法理解。接着,大幕落下,响起了他从来没听见过的一阵掌声。声音很响,持续也很久,可是鼓掌声中还混着其他的杂音、高喊、嚎叫和口哨声,在他看来,这声音传达的可以是热情,但也完全可能是乱哄哄的人群中爆发的愤怒。大幕又拉了上去,演员们出来鞠躬,先是集体亮相,然后单独上场。从自己站立的地方,亨利能看见一个包厢里的人正在使劲鼓掌,他觉得那是伯尔尼-琼斯一家。当萨科夫人走到前台来谢幕时,头上的黑色羽毛也随之晃动,部分观众似乎吼出了什么歌曲,她面色惨白,匆匆退场,从亨利身边走过时没看他一眼,也没打招呼。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四下看看,想找个人问问,可身边的人都躲着他的目光。大幕再次落下,一位舞台管理从中间拉开幕布,让亚历山大进行他通常的单独谢幕。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十分真诚热烈,延续了两三分钟。这时,他听见了“作者!作者!”的喊声,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轻松。原来一切顺利。
[伊丽莎白·罗宾斯立刻看出其中的危险。呼唤“作者”的声音是先从后排座位中响起,然后才由坐在前排和包厢里的亨利的朋友们热情地接过去喊的,这两类人要他当众出现的动机完全不同。人们还在鼓掌。“作——者!作——者!”的呼喊持续不退。她发现亚历山大正犹豫地朝对面的侧台看去。他不是傻瓜,肯定不会在这样一场满是缺陷、让人不快的演出之后,把亨利拉出来,让他和观点对立、冲突一触即发的观众面对面吧?]
他看见亚历山大朝自己招手,还伸出双手,向侧台走了几步,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他深深吸了口气,挺挺肩膀,向前迈步,走进脚灯眩目的灯光里。亚历山大和他握手,把他拉到舞台中央,他正转过脸要面对观众……他正要转过脸去……他正要转过……
[亨利正要转过脸去面对观众,准备优雅地向他们鞠躬,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呸”①声从“诸神”②座位中响起,砸在他毫无准备的头上。“呸!呸!呸!”其间也有一些嘘声和嘲笑。但满场最响的声音就是这瀑布般一阵阵倾泻而来的拖长了元音的“呸……”声。“呸!呸!”詹姆斯呆若木鸡,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的身体似乎完全麻木,向前倾斜,做着鞠躬的动作,在深色胡子和黑色晚礼服的边缘的衬托下,他那略胖而苍白的面庞和光亮的前额显得格外突出。他的嘴巴缓慢地、默默地开合了一两次,像放在碗里的一条鱼。“呸!呸!”他的朋友和支持者都被激怒了,迅速以更用力的鼓掌和“好啊好啊”的呼喊来回应,可换来的却是一阵阵更为响亮的呸声。
“真让人忍无可忍!”约翰·辛格·萨金特高声说着站了起来。他觉得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推着他爬过他前面的那排座椅,跳上台去,把自己的同胞从这样的羞辱中拯救出来。
“齐齐,他们干嘛这么乱喊乱叫的?”爱玛问道。她出于害怕,紧紧抓住了杜默里埃的胳膊,不让他鼓掌。
“我也不知道。咳,其实我知道,可这么做不公平,太残忍了,”他说道。“一群没教养的家伙。可怜的詹姆斯!”
“这太可怕了!”弗洛伦丝·贝尔冲着伊丽莎白·罗宾斯高声喊道,声音盖过了剧场里的喧哗。“亚历山大怎么啦?他干嘛不把亨利拉下去?”亚历山大此时正站在作者身后的一边,一脸的尴尬卑怯,不停地把身体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
“我也不知道,”伊丽莎白面色凝重地说道,“他干嘛要拉他上场?”
亨利·詹姆斯站在那里,忍受着一浪一浪的哄叫喧闹,这也许只持续了两三分钟,可在他的朋友看来却有个把钟头那么长。最后,亨利无奈地耸耸肩,转身逃进了侧台,亚历山大怯怯地跟在他身后。
后排还在呸呸,前排还在鼓掌。菲力浦·伯尔尼-琼斯在包厢里站起来,故意朝着剧场后部较高处的方向拼命鼓掌,这反而招来又一阵更响亮的呸声和笑骂。
阿诺德·班内特在笔记本上用速记方式写道:“粗人和富人的战争”。]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侧台,被那阵哄闹弄得茫然不知所措,被脚灯照得晕眩的视觉还没有恢复过来。他撞翻了一件道具,站住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亚历山大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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