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真对不起,亨利,”他喃喃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让我经受如此,如此,如此的侮辱?”
  “我没料到会这样,”亚历山大说。“你也听见他们在喊‘作者!作者!’”
  “那你是觉得戏演得很成功喽?”他讥讽地问道。
  “倒也不全是。第一幕简直是个梦幻开场,可第二幕起就渐渐出问题了。我们得把喝酒的那场戏删掉,那场戏不起作用。”
  “把喝酒一场删掉!”他嚷了起来。“那些,那些野蛮人,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是不是他们那么大叫大喊为的就是这个?因为喝酒一场不起作用?”
  “不是的,但是……”
  “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让人这么侮辱过,”他愤愤地说。
  两人听着剧场里依然不断的哄闹声。
  “我也给弄得很不开心,”亚历山大说,“我从来不习惯失败。”突然他想到一件事情,“事实上,我们也许是挨了黑枪。”
  “什么?”
  “今天下午我收到一封电报,写着‘衷心祝你完全失败。’当然啦,没有署名。”
  “什么??谁会……?”
  “我想不出。显然是什么心怀敌意的人。”剧场里又响起一阵喧闹,他转过脸去。“我必须让这一切停下来,我去了。”
  亚历山大重新回到舞台上,而亨利则退到了侧台更深处。
  ……
  
  完了。他走到了死路的尽头,掉进了干涸的井底,撞上了隧道顶端的石墙。失败。他和命运做了笔交易:“再等一年。”而命运则让他等了整整一年,让他在通往胜利的绳梯上爬着爬着,最后用满怀恶意的一击,砍断绳索,让他一个筋斗跌进了无底深渊。他的戏失败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亚历山大刚才提到阴谋,提到那封神秘的恶意电报,一时间他希望自己是一场针对这位演员兼经理的仇恨的无辜殃及者,可亚历山大一回到台上去做那舔人靴子的讲演,起哄声立刻停止,响起的是热烈的掌声,他明白了,后排的那些流氓要哄倒的不是“阿利克”而是他自己。《盖伊·多姆维尔》是他掷出的最后一个骰子,“命运的骰子已经掷下”,而他却输了个精光。他也无心再一次经受这样的羞辱。他穿过圣詹姆斯广场时经历了失败的前兆,但是他毕竟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会当着伦敦几乎所有他认识的人的面受到那群人的起哄奚落。那令人尴尬的时刻,转身面对面孔的海洋时听到的那阵越叫越响的喧闹,那阵“呸!呸!呸!”,即使到了现在,在格林公园周围又暗又冷的马路上走着,一想到这些,他依然禁不住面颊烧红。妓女不再来骚扰他了,看他一脸生硬冷峻的神色,看他刻意地迅速迈动的脚步,她们一定明白,去勾引他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他转身走进皮卡迪利广场。一辆小马车从他身边驶过,放慢了速度,车夫朝他满怀希望地看看。他该搭马车吗?不,他想走走。他要一路走回家去,沿着皮卡迪利,奈茨布里奇,肯辛顿路,肯辛顿三角地。他觉得很累,却希望自己能更加地累,累得筋疲力尽,头一落到枕上就能睡过去。而在此之前,他需要时间来反思,需要时间来品尝彻底失败的苦酒,让自己独自地、孤单地沉溺在悲伤之中。在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刚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虽然浑身麻痹,心里却十分明白,可怕的痛楚就等在感知的大门之外,等着他完全恢复知觉的那一刻。现在,他要面对痛楚,抓住痛楚,让自己深深陷入痛楚之中。
  亚历山大最后一次从舞台上下来时,向他暗示说,如果他取消为演员举行的晚餐聚会,谁也不会感到惊讶,但他还是坚持要把聚会进行到底。那真是一场可怕经历。萨科夫人派人前来表示歉意,亚历山大就她那帽子说了几句含混不清无法理解的话。还有几个人找了个由头就早早离席了。他尽了东道的职责,也和人交谈了,尽管他根本记不得和人说了些什么,他甚至还偶尔勉强地说些笑话。玛里恩·特里心地十分善良,想尽量使他高兴起来,对他说佩弗雷尔夫人是自己演过的最好的角色,而埃里奥特则喝过了头,给大家讲了个低级笑话,大伙听了谁也没做声。对那阵起哄,大家都只字不提。亚历山大故意挑了个与他隔桌相对的位子,直到聚会结束时才和他说了几句,说的是关于砍掉第二幕中喝酒那场戏的事情。他听着,点着头,实际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过他答应星期一上午会给他送个修改过的本子,让演员排演一下,准备晚上的演出。可现在,他不知道,如果无法克服“呸!呸!”的哄闹所致的恶心,自己是否还能对那剧本哪怕就看上一眼,更不用说去修改了。
  他觉得自己会咬紧牙关修改剧本的。为了演员,为了职业荣誉,他会对着自己这部早已被砍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剧本再砍上一刀,再砍上最后的一刀。他根本不相信这样的外科手术能使这部戏幸免商业失败,即使发生奇迹,真的逃脱了这样的命运,也不会动摇他的决心:决不再经受今晚所经受的那种侮辱和被拒绝。一想到为了成为剧作家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他就感到万分痛苦:整整五年呐!整整五年时间,别的什么成果都没有,只有一部戏成功了一半,一部戏彻底失败,再加上几抽屉写了几稿的根本没演出过的手稿。五年来,无休止的重写,无数次信件电报往来,无数次会面,希望忽起忽落,最后竟然一无所成!他走进侧台时听见玛里恩·特里正说的那句台词,似乎是对他剧作家生涯的总结:“那是一场梦,但梦结束了!”
  幽暗的天空开始飘下冰凉的细雨。皮卡迪利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煤气灯光一直向前延伸着,在人行道上洒下一圈圈的亮光,亮光之间是片片黑暗。他神色凝重地朝肯辛顿方向走去。
  
  第四部
  
  整个一月份,亨利的情况似乎比较稳定,“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不过很舒坦,很安逸,”这是爱丽丝在一封家信里的描述。他身体虚弱,但并无痛苦,脑子里出现的幻象都比较温和平顺。他说起和卡莱尔及其父亲在切因路拐角的店里喝茶,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也许是看多了窗外河上拖船驳船汽船无休止地来来回回,他会想象自己就在船上,有一次,他被告知伯吉斯出门办事去了,他说:“真奇怪,伯吉斯怎么下船办事去了。”自战争结束仆人回来之后,他就一直直呼其名,而现在,他间或会叫他“伯吉斯·詹姆斯”,好像他在心里已经把他当作儿子收养下来了。只有当伯吉斯长时间不在身边时,他才变得烦躁不安。有时候,他的手会在床单上划来划去,好像在写着字体巨大的单词,全家人对他书信中这样的字迹相当熟悉。
  
  日子静静地过去了,日常家务也变得很有节奏,顺当而有规律,这使詹姆斯家的两位女性感到可以偶尔出门轻松一下。一天傍晚,她们去约克公爵剧院看《彼得·潘》。詹姆斯夫人从未看过,对此十分好奇,佩吉则暗自认为,这差不多是西区不会让她母亲感到厌烦、生气或震惊的惟一一个娱乐节目。爱丽丝被这出戏迷倒了,向第二天来探望亨利的埃德蒙·戈斯热情推荐。她还提到说自己没听见亨利在元旦那天引用的关于死亡是一桩很大很大的探险那句台词,戈斯告诉她,因为打仗,这句台词被删掉了。
  “这我能理解,”佩吉冷冷地说道。
  “巴里自己就因他收养的孩子中最年长的乔治死了而伤心不已,”戈斯说。
  “这我倒一点不知道,”詹姆斯夫人说。
  “我记得听人说起过,”佩吉说道,“戈斯先生,就给我们说说吧。”
  “哦,好吧。他们是西尔维娅·卢埃林·戴维斯的孩子,西尔维垭是杜默里埃的女儿,”戈斯说着往座椅后一靠。他喜欢讲述这样的故事。亨利在自己房间里睡着,他们则在起居室里喝茶。“她嫁给了阿瑟·卢埃林·戴维斯,一位出庭律师,两人共有五个孩子。巴里在肯辛顿花园遇见奶妈带着的老大老二,当时他们还小,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几个孩子。他经常给他们讲故事,做想象中的冒险游戏,事实上,《彼得·潘》的主意就是这样来的。他很快就成了这家人的密友。他自己没有孩子,你知道,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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