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西流河中游有一个何家口。这个“口”,大概取的是“通商口岸”的意思。何家口的小街窄,白日里,门对门可以谈家常;夜静更深,听得见对门窗户里头的私房话。
  街西头有一座大木桥,桥下有码头。生意人把江西的瓷器湖南的锅、咸宁的红苕应城的盐,用摇橹的大船运到这里,换五谷杂粮。周围的百姓到何家口,称为“上街”、“赶场”;何家口的手艺人和生意人,到周边一带去卖豆腐、油条,卖京广杂货,称为“穿乡”。每天清早,街上豆腐铺的驴子叫,屠户杀猪叫,箩行铺何老四的箩柜哐当响,极其悦耳。
  何家口没有械斗流血的历史。何家口亲爱、平和、风趣。
  
  保长封德顺娶了个二房,没有过十天,娃娃们就排起队伍,在街上拍着手唱:
  
  封保长,
  顶上光。
  讨个小,
  水汪汪。
  莲蓬奶子白屁股,
  水蛇细腰扭四方。
  人人见了过心瘾,
  赛过了喝鸡汤!
  
  封德顺听了不生气。不光不生气,还抿着嘴笑,真的去摸自己那光光的头顶。
  
  封德顺讨的小,是于家镇福生堂药铺老板刘允和的幺姑娘,叫金娥。她辫子长,眼睛大,腰细,会收拾打扮。十七岁那年,刘金娥迷上了外地一个卖花样子的小货郎,两人偷偷摸摸、慌慌张张地睡了两回觉,小货郎就“赵显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了。
  刘金娥跳起脚失悔,咬起牙骂“抢犯杂种”。骂也是白骂了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刘允和打断胳膊往袖筒子里装,无奈何,把个如花似玉的幺小姐,远嫁到何家口,做了封德顺的小。本来,刘允和打算用药打胎,刘金娥说:“不如就把砒霜我喝了还好些。你对外人讲,就说我发绞肠痧死了。”刘允和气得直摇头:“我前生杀了人,放了火,报应罗!”于是,让刘金娥下嫁到了封德顺家。
  
  封德顺的元配没有添人,听说是封德顺的“水”不行。刘金娥到封德顺家不满七个月,添了个相公。要是换了第二三个,哪怕你是王爷侯爷,何家口的人也要奚落你“捡了个漂亮的二水货”,“得了个便宜儿子”。可封德顺人缘好,何家口的人,不光不耻笑他,还宽他的心,见了他都一脸笑,只说“恭喜恭喜”,不朝下说。
  封德顺的心头,还真的压了一块石头。他是堂堂保长,讨个小七个月就养了儿子,日后,叫他如何拿嘴说人,如何抬头走路?
  一连好几天,封德顺四门不出,坐在东厢房里抽烟,喝茶,摇芭扇。东厢房虽是厢房,可门却是开在里头,有一条过道通向堂屋。东厢房后面有一扇临河的窗户,五尺见方。两扇樟木门,门上有浮雕,左边是“姜太公钓鱼”,右边是“白娘子盗仙草”。他把这两扇门保管得相当好。每年夏季,他都要亲手打两遍桐油。西流河涨水的日子,太阳照在水上,水光映在窗门上,窗门就好像两块铜镜。
  封德顺清闲时,喜欢进东厢房,就在窗口看西流河上的“戏”:太阳从西流河拐弯处的柳树林里升上来,如何把一段河水,染得红亮红亮的;下暴雨的时候,看那发了威的雨点,如何像石头子一样地把河面敲打得昏天黑地,白雾茫茫;夹河两岸洗衣物的女人们,如何一边捶棒槌,一边高声大嗓谈家常,说风流话,哈哈哈地笑……
  河上过往船只荡桨摇橹的船家,大都与他相熟,他们见到窗口有封德顺,就停下嘴里哼着的戏曲小调,扬起声来喊:
  “封保长———你看世景哪———”
  封德顺就扬起手来回:“恭贺你顺风顺水,财源广进啦———”
  “感激你哪———封保长———”
  从窗口往西边看,就是很有名的何家口大桥。桥上很热闹,每天早晚,过去过来的人特别多。封德顺不知看过大桥上多少喜事悲事,不知发过多少感慨。
  这几天他没有望窗外,他在怄闷气。有时大娘进房同他坐一会,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刘金娥在楼上西房里坐月子,胖胖的,佣人范妈在服侍她。她养的儿子格外好哭。头两天缺奶,他饿得哭;后来奶水吞得打呛,更加哭。他就想不到,他的哭声,叫楼下人听了多心烦。有时候,特别是晚上,“拱娃,拱娃”的哭声传到楼下,封德顺和大娘的眼光,就情不自禁地那么一碰,什么意思?说不清楚。反正是哭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天下午,渔行三爹抽空到了东厢房。他坐下来就问:“德顺哪,你闷在这屋里热不热啊?”
  “嘿,还好。”封德顺没有抬头,递给三爹烟。
  “鞋(还)好,袜子破了吧?”三爹点燃纸烟,笑,“你想在这房里过一生?怕麦林里躲不过雨吧?”
  “一不偷,二不抢,我躲什么。”封德顺也笑。
  “德顺哪,我们说正经话。老话说:‘不怕杂种,就怕绝种’。你家有人接香火了啊。你要对南天菩萨作三个长揖,磕三个响头。”
  封德顺不说话,死皱着眉抽烟。房里静了好半天。
  三爹有点生气,站了起来,恼着脸说:“这弯哪,要人转,也要自己转。人家金娥要不是破了身,你想得到手?于家镇大老板的千金,十七岁的小姐,你封德顺做梦!我同你一笔难写两个‘封’字,才来劝你。如若不然,你八抬大轿也接我不来!你的事我管不了。你有本事把刘金娥连儿带母,送回于家镇去!”说完,拉开门就要走路。
  门一开,刘金娥居然站在门外。看样子,她已经站了好一会了。她在月子里,打扮也很讲究:头发梳得光光的,脑后的髻子圆圆的。头上系一条枣红洋布头巾,齐齐的刘海从头巾下面露出来,使得粉嫩的额角越发显得新鲜。上穿水红生丝绸大襟褂子,两个奶子饱饱满满,加上又有点汗水,奶头上有奶湿,圆纠纠的奶子,好像就露在外面。下穿鸭蛋青府绸半长裤,一条金黄丝线编结的裤带,从大腿上垂下来五寸长,叫人眼睛一亮!
  封德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好像刘金娥要进门打他,他得准备招架一样。
  刘金娥没有进门,只是侧着身子,斜靠在门框上,脸对着过道墙说:“实不相瞒,三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看,保长有什么好话,也不妨当着三爹的面摊出来,免得憋在肚子里头害心病。你封保长嫌我刘金娥不干不净,失了你的体面,我还没有把人家当活宝咧。你称四两棉花到于家镇去纺(访),看我刘金娥是不是一个怕事的,是不是一个怕人的!话不遮着说,娃,不是你保长的血肉,可是一条性命。你们哪个有胆子,噔噔噔跑上楼,把他从窗户丢到街上去,我刘金娥说了半个‘不’字,不是人养的!”
  三爹说:“哎,我说二姑,你说话怎么像放铳的?”
  刘金娥不动声色,轻轻地答了一句:“我就是这个脾气。”
  “这个脾气不能在前辈面前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大娘也站在过道里了。她一身素净打扮,个子比金娥稍微高一点,瘦,脸上没有颜色,“我们妇道人家说话,总要讲规矩吧?如若不然,就是缺少教养。”
  大娘名叫汪素梅,比刘金娥大十四五岁,是河南岸大户汪年斋的独生姑娘,是知书达礼的女子。只是没有生育,思想受到压抑,性格就变得内向,寡言少语了。论口才,大娘少一点刘金娥的灵气、辣气;说话要上条板,扣字眼,大娘恐怕还要胜过刘金娥。刘金娥嫁到封家来以后,她们大小之间的关系也还过得去。封德顺比较善于把握亲疏的尺度,基本上两下都顾及到了:除了与刘金娥初婚时同床一个月之外,以后都是一个房里半个月,不多不少,清清白白。这样,两个女人尽管性格有很大差别,又是这么一种特殊关系,但是,由于封德顺的不偏不倚,家庭生活的无忧无虑,她们过得也还好,吃饭同桌,见面一笑,从来没有红过脸。今天,刘金娥正在气头上,大娘竟然这么大不咧咧地,当着三爹和封德顺的面教训她!
  刘金娥脑壳里火一冲,稍微镇静了一下,依然平声静气地说:“大娘,你不要伸出脑壳接砖头,拿到一个‘大’做。你是大户人家出身,我家也不是讨米叫花子。你是坐大红花轿来的,我也不是自己走来的,哪个比哪个低了一篾片?哪个有资格教训哪个?我把话说清白:打算我刘金娥在封家做人,头一桩事,就是热热闹闹、规规矩矩给我儿子做满月。嫌我刘金娥卡眼睛,你们开笼放雀,我娘母子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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