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封德顺说:“好好好,大家都不要说笑话了。”转面对胡春成说,“春成,几个月没有看到你的影子,想你呀,伙计!今天无论如何,到我家里喝两盅!”又高声对街坊说,“抬举抬举啊,都进屋去坐!”
  胡春成说:“保长,我先上集贤楼去看看。”
  封德顺说:“哎哟,一个人去看么事哟!过了中(吃午饭)再说!”又转面对杨兴发说,“杨兴发,难为你去帮范妈热菜。菜都是现成的。热好了你再来喝。”
  玉麻子一笑,说:“保长,叫二太太去热菜,不比杨兴发弄的味道好一百个?”
  渔行三爹笑着指向玉麻子:“玉麻子又在‘怪’,还不快点去跟婶娘拜年,得压腰钱了买粑粑吃。”
  封德顺笑着说:“她大清早回娘家了。”
  胡春成问:“怀山呢?”
  封德顺说:“跟他姆妈走家家呀。”
  封德顺家里一下子坐了三桌人。
  别的街坊都坐了。玉麻子不坐,站在封德顺身边微笑地看着大家,搓着手。
  封德顺发现玉麻子没坐,说:“哎,玉麻子去坐啊,有位子!”
  玉麻子说:“嘿,我端茶盘子。”茶盘子在这里是专门端菜的。
  封德顺说:“大年初一,踏进家门槛都是贵客。客听主派,去坐去坐!”
  玉麻子仍然不动脚,问:“茶盘子呢,哪个端?”
  封德顺说:“这茶盘子……茶盘子我来端。”
  大家七嘴八舌闹着不让封德顺端。
  坐在上席的渔行三爹站起身来说:“哎,这做东家的端茶盘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要争了。玉麻子坐!”
  玉麻子站了一会,就坐了。
  先喝“干茶”。
  封德顺叫范妈在每张桌子上摆了京果、麻糖、麻叶子之类的食品,大家开始边吃边喝茶。满屋子热气腾腾。
  神柜上方,挂的是红底金字木刻中堂:中间是“天地君亲师”,两边的上下联是“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顶上是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额,用浑厚挺拔、开阔雄伟的颜体,镌刻四个斗大金字:“绳其祖武”。神柜上面,供了祖宗牌子。香炉里,香烟袅袅。烛台上,两根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
  胡春成与渔行三爹同桌,就坐在三爹对面。三爹问他:“春成伙计,你这几个月在哪方发财呀?你不在屋里,你不晓得何家口今年的年,过得有几冷清罗!”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胡春成几个月的去向。
  胡春成站起身向满屋人抱拳:“感激父老乡亲的关心,感激感激!我去年九月间出门跑了几个地岸,想做两笔生意。先跑咸宁,后到应城。都难得做。盘缠也花光了。十月尾弯到岳阳,碰到我嘉鱼老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他是个精脚,做米生意、苕生意都内行。我们打伙跑了几趟。”胡春成坐下了。
  渔行三爹问:“你到底做么生意呢?”
  胡春成说:“从湖南益阳往汉口贩了几船大米。”
  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玉麻子插了一句:“哎,胡师傅,听说益阳桃花江有个美人窝,你何必不贩几船姑娘卖呢?”
  满屋哄地一笑。有人笑骂玉麻子缺德。
  封德顺靠在中堂门框上,低着头,眼睛在礼帽下的黑影里,很亮。他在听谈话,又在打量胡春成,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坐在胡春成左首的何老四问:“春成兄弟,时局这乱,东洋矮子恨不得杀绝中国人,哪里都是人心惶惶。人家逃兵荒,你能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哟。”
  封德顺说:“春成,你贩米赚钱可得。时局乱,人放灵活些。一桩哇伙计,要想天方设地法,莫要把米落在东洋矮子手里。米甘贵得很哪!”
  何老四牙齿一咬说:“小心把那些野种养起油来了害人!”
  胡春成说:“这我晓得,这我晓得!我那个兄弟路线熟,乡脚宽,我们回回都躲开了东洋矮子,一回也没有碰到过。”
  封德顺说:“好。你在外头消息灵通,有么事就回来把个信。年前要不是玉麻子,好生生的何家口毁了哇伙计!”
  胡春成故意问:“年前出了么事?”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东洋矮子在何家口如何骚扰的事。
  玉麻子上了劲,站起来说:“那天我对保长说了笑话的,我说你是拿了薪水的维持会长哪,要我通风报信,就像这样帮东洋矮子的倒忙?保长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要我提起腿子跑!嘻嘻!依我看哪,还是得亏保长。今天喝酒,我们先敬保长一杯!”
  满屋人说:“好!”
  胡春成始终在应酬,强装着笑脸。他心里怎么舒服得起来呢?
  这回扯谎回了何家口,回了何家口又不得不扯谎,很伤脑筋。刘金娥,哪怕是看一眼刘金娥,也算划得来。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岂不等于偷鸡不着,反丢了一把米?
  
  酒席散场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起了一点小风,很割耳朵。先是小雨夹雪,接着雪花大朵大朵地落起来了。街心青石板渐渐被雪盖严了,屋面瓦沟两壁只露着一线黑边。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家家大门都虚掩着,门缝翕得像瞅万花筒的眼睛。大年三天,掩门是老规矩,谓之“紧财门”。
  胡春成上集贤楼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有看头。处处是灰尘,摸都不敢摸,冷。想起十几个日军在楼上送了命,更觉得满楼阴风惨惨,不由得汗毛直竖。胡春成此刻突然醒悟,想要一个家了。孤独无依确实很难受。往年过年,他多快活呢,西流河两岸的男女老幼,前呼后拥到集贤楼来,看他唱拿手好戏。戏迷子挤不上楼,在外面听,也要听得“挖台脚”(散场)。在何家口唱,他择个女人跟他睡觉;被别个湾子接去唱,天天肉酒肉饭,夜夜睡又香又热乎的被窝。就是平日,他也跟过年差不多,哪里有冷清的日子呢?喜欢哪个女人不喜欢哪个女人,到哪家去不到哪家去,凭兴趣。有一年,张家场米行老板张恒泰的小老婆,想胡春成想得害了相思病,指名道姓要胡春成去会一面,不然就寻死。张恒泰派轿子接了两次,胡春成就是不动脚。张恒泰急了,亲自上集贤楼在胡春成面前下了一跪,胡春成才勉强上轿子。今年过年呢?唉!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好像在襄北干的好事,就写在自己的背上,人人都在指背脊骨。他的确不想在何家口打站了,打定主意去于家镇,想个法子进福生堂同刘金娥说几句话。大年初一,又是风,又是雪,福生堂不会把他往门外推吧?刘金娥也不会在娘家破他的面子吧?他甚至还产生过侥幸心理:水性妇人无定准,她刘金娥看到我胡春成今日这般风光,再说与她以前又打过那样的交道,她要是动了心呢?想到这里,他急忙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油绿驼绒长围巾,戴上礼帽,下了楼。
  一出大门,嘿,街面的雪有两寸多深了!胡春成这时相反觉得心里头轻松些,他越走越快,向村口走去。
  走过一段柳树林,他看到前面有一乘小轿子,青色的。轿子正沿河拐弯,在白雪覆盖的河堤上,特别显眼。倒影映在清清的河水里,连轿夫的脸都看得清白。胡春成想:要是能坐轿子到于家镇去,有多好!
  快要碰面的时候,胡春成打量轿夫,四个人都是生面孔。有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四张脸都是红红的,带着笑,很有精神,大概在谈什么爽心的话。
  胡春成打问了一句:“请问,轿子到哪里去的?”
  “到了。”第一个轿夫用下巴往前面一指。
  “到何家口?”胡春成又问。
  上了年纪的轿夫,抬第二肩,怕有五十岁了,一笑一嘴黄牙齿:“嘁,巧话!不到何家口还到汉口不成!”又转头对后面说,“歇一脚歇一脚,还有一肩就到了!”
  “呃———”轻轻的一声号子,住轿了。
  胡春成也住了步,问轿夫:“到何家口哪一家呢?”他皱了一下眉,因受了抢白有点不耐烦,露出了一点当汉奸的派头。
  上了年纪的轿夫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斜眼看着胡春成反问道:“哎,你是过厘金的呀,还是要买路钱的?紧问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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