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要你赔,要你赔,偏要你赔!”刘金娥扑在床上哭起来说。
  封德顺走到床边,答应刘金娥:“好好好,我赔我赔。明天去叫一只船,把你跟大娘送到县城去,由你挑,由你选,买金被窝银枕头也算数!买回来好过安逸年。”
  其实,刘金娥是在使性子,她当然知道不该找封德顺扯横皮。但是,她心里的苦处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因为那被窝枕头上面绣的花鸟,都是那个“抢犯杂种”出的花样子,而且是她娘家最合心的几个能干姑娘绣的。她有时痴痴地看着那些花鸟,就暗暗地记起了她的最合心的姐妹,记起了那个暖洋洋的初冬,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的爱,那张好看的脸(怀山的脸越长越像他),那短暂的、难忘的、想起来令人心热,又觉得有点荒唐的爱。有一次她想:我要是跟他盖这床被窝,睡这对枕头,讨米当叫花子也划得来哟。当然,她恨“抢犯杂种”的时候也很多,特别是她坐月子遭冷落的时候。不过,她要是记起了同“抢犯杂种”那些甜甜蜜蜜的谈话,那无时无刻都想见面的迫切心情,她就想放声大哭一场。这一生还能同“抢犯杂种”见上一面吗?她有时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抢犯杂种”的名字和他住的地岸,怀山长大以后,也好有根据去找他的生身之父呀。不管怎么说,一晃几年了,他怎么不记起我刘金娥?刘金娥不好找你,你好找刘金娥啊!是不是遇上了意外之灾,或是得了什么急症,已经不在人世了呢?当她看到被东洋矮子撕烂的东西以后,竟无端地觉得她的猜想是真的,至少是一个不祥的兆头。不然,为什么家里别的东西都好生生的,唯独把她的被窝枕头撕得稀烂?———她怎么想得到,东洋矮子是如何心疯的哟!
  刘金娥哭着哭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呼地爬起来,一把抓住封德顺的胳膊,瞪着封德顺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封德顺不知道刘金娥要干什么,懵头懵脑地等下文。大娘看这情景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清楚被窝枕头里面的文章,她只觉得二娘把区区小事看得太重了。她甚至认为二娘是在借题发挥,在男人面前发嗲气。她此刻所处的态度,多少有点黄鹤楼看翻船。不过她还是站起身来,扶着刘金娥的肩膀,不住地说:“算了,二娘。算了,二娘。”
  刘金娥没有理睬大娘,她问封德顺:“哎,封保长,我问你哟,东洋矮子独独撕我的被窝枕头,你说这是么意思?”
  “东洋矮子的‘意思’,我怎么说得清白?我到各家各户看了一遍,撕烂被窝枕头的有好几十家。有用刺刀划烂的,有硬撕的。照我看,他们都疯了。”
  “你的心里疼不疼?”刘金娥放开了封德顺,坐到床上。
  “心疼还不是撕了?何老四的灰面、挂面、箩柜,都叫东洋矮子败了,他找鬼去申冤?”
  “我的东西比金子还贵重!”
  “总不会比性命还贵重吧?要不是玉麻子报信,我们只怕都去见了阎王哦。东洋矮子在南京城,差不多把老百姓杀绝了!唉哟,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往后随便是么样的被窝枕头,我们也置得起。”
  刘金娥说:“哼!我晓得,你不会心疼我的东西,我的梦灵得很。昨天夜晚,我梦见几个生面孔男人抬我的衣柜,搬我的箱子。我在旁边急得哭,你背着手不管,还笑!”
  封德顺笑了,说:“昨天晚上在人家屋里过夜,你择床,睡不安神。”
  大娘也笑:“二娘,梦是反的。”
  刘金娥还想说什么,儿子怀山蹦蹦跳跳上楼来了。一上楼,就夹着舌头对刘金娥说:“姆妈,你去看罗,蛮多洗(死)银(人)!脸都细(是)乌的!借(这),我捡老(了)朗(两)个、枪壳记(子)!”
  大娘从来没有见过子弹壳。她看见怀山手里那两个黄灿灿的东西,心里一惊,就像看到刚刚吊死过人的绳子。
  大娘说:“怀山乖,把枪壳子丢了它,腊时腊月不要玩这东西!”
  怀山的手往背后一躲:“不,我要玩!我们街向(上)的小娃们、都捡老(了)的!”一边说,一边歪着脑壳往刘金娥身边走。他看刘金娥脸上有泪痕,眼泡红红的,转面看看大娘,又看看封德顺,对封德顺说:“哼,爷爷打老(了)姆妈的!”像是疑问,又像是质问。
  刘金娥听了破涕为笑,拉住怀山:“莫瞎说,爷爷哪会打姆妈!来,我们怀山听伯娘的话,不玩枪壳子,把它丢到街上去!”
  怀山挣脱刘金娥,靠在封德顺的两腿之间,鼓着嘴说:“不!我要玩!我要玩!”说完,仰着脸看封德顺,封德顺很开心地笑了,俯下身一把把怀山抱起来,学着怀山的口气说:“我们封怀仙(山)就细(是)要玩枪壳记(子)。不怕,怀山讲(长)大老(了)当军官的!———久(走)哦,介(再)去捡枪壳记(子)哦!”
  转过身,借怀山这个梯子下楼去了。
  
  话说转来,何家口的人再不舒服,这个年还是得照老样子过过去,它不会像发了倔气的小娃,犟在那里不走。大年初一,何家口说不热闹也还是有那个“意思”。由封德顺领头,有头有面的一行人,到受害深的家里去作了一些安慰。他们的穿着,不管是长是短,都是一身新。封德顺头戴乌色礼帽(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他是决不打光头的),身穿宝蓝竹布长袍,套了铁灰提花缎子马褂,青履白袜。渔行三爹头上换了一顶崭新青缎子瓜皮帽,雪白的山羊胡子,似乎根根都有一点往上翘,白得透亮闪光。他一如平日,身着短装,上青下蓝,宽衣阔裤,青靴白袜,拄一条栗木拐棍。这一老一少走在人前。少的容光焕发,笔笔挺挺,体态丰满;老的虽然身躯已经弯曲,但眉眼清明,步履轻捷,颇有精神。往年大年初一,这一行人必然家家登门恭喜发财,今年就没有家家走动,只为几家受害深的人户宽心。但他们衣冠楚楚漫步街心,毕竟勾起了人们对往岁拜年的记忆。看看封保长富态的样子,那信心百倍的神情,何家口人觉得新的一年不会不吉利。
  这一行人到何老四家宽慰何老四的时候,已近中午。封德顺突然想起了玉麻子,问何老四:“玉麻子呢?”
  玉麻子到乱葬岗去了。
  玉麻子今年的年货比哪一年都充足。他那间小房里的矮脚柜子的上半头,塞满了卤货。床边一口大缸里头,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墙上挂着一大挂腊肉腊鱼。床头还有两鸡母壶老酒。都是人家送的。往年只有他帮了大忙的人户,才送他一些年货。比如哪家的小孩落水被救起了,哪家遇到了白拆子、被识破了的,为哪家避免了一场火灾,为哪家忙了一季农活,等等,一般都不会亏待他。除了当时酬谢之外(一般送钱,玉麻子不计多少的),这过年,是要送年货的。或送糍粑,或送“麻叶子”(何家口人先把粮食熬成糖,再和米泡芝麻通过加热粘合,切成方形或圆形的薄片,很甜,很香,很脆),或送斗把糯米,或送一两斤麻油,也有送两斤卤猪肉牛肉,或一只卤鸡子的。贵重一点,竟能送他十斤腊肉,外加上一鸡母壶老酒的!
  今年更不一样。他为何家口免了一场天大的灾祸,家家都巴不得把他供进神龛子。莫说年货,就是身上的肉,要能够割下来,也情愿割得他吃。到大年三十,他简直成了富户。他收拾完了年货,买了一挂五百头鞭炮,称了两斤纸钱,按何家口的风俗,到乱葬岗去给新亡的东洋矮子烧了“新香”。
  今天早饭过后,他又提了一些卤货,带了一瓶酒,到了乱葬岗。他摆好了菜,斟好了酒,站起身来围着坟转了一圈,便抱拳高声喊道:“伙计们,来!随便喝两口。大年初一,喝两口无菜的寡酒,也是个意思。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哪!……唉,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可怜罗!爷姆妈,妻子儿女,还以为你们在世上活蹦乱跳哩,哪里晓得,你们一个个……”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说不下去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慢,由于背着手,他更显得背驮,两脚的“内八字”,也更为明显。他今年三十出头年纪,可此刻从背面看他,少说也看得出五十岁了。
  

[1] [2] [3] [4]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