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路上仍然见不到行人,大桥上空空的。有三个东洋矮子游到大桥下面,抱着桥墩歇荫。其中一个就抱在系着他的弟兄的那根桥墩上,幸好河水深,不然他的脚就会碰着他弟兄的尸体。汽船屁股高头的太阳旗,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架在桥头的机关枪没有人守护,东洋矮子放心大胆地在巷子里头乘凉。他们晓得,何家口的人翻不起浪来。
  何老四坐在后门槛上摇芭扇,渔行三爹不时从窗口探出头来往河里看。集贤楼上看不到一点动静,跟平常一样。
  玉麻子长到三十多岁,在河里救了好多性命。害性命的事,他是来生也不打算做的,但是东洋矮子糟蹋二太太,太使他心疼了!他搞死了一个,并没有解气。他想,老子只有把“乌天黑地”结果了,才划得来!他想起封德顺那痛苦的神情和对祖宗说的那些话,心里越发像刀绞一样难受。要是一条性命能把二太太换下来,那他玉麻子肯定会“跑”字加一个“飞”字地去换了。
  “狗日的东洋矮子哦,老子日你们的祖宗八百代!”玉麻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日头偏西了,玉麻子的衣裳快干了。他有点疲倦,想打瞌睡。突然,他看见“乌天黑地”一帮人从大桥码头走下河来。“乌天黑地”走在最前面,翻译在身后。稍后一点是封德顺,再后面就是东洋矮子。看来,东洋矮子要走了!
  河里玩水的东洋矮子纷纷上岸穿衣裳,一片慌乱。
  “乌天黑地”跳上汽船,突然转过身来,朝封德顺的胸前“叭”地开了一枪。
  封德顺仰面倒在河坡上。他的血,顿时染红了他的白府绸上衣。
  玉麻子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封德顺倒下是什么意思,还痴痴地望着汽船,望着“乌天黑地”。
  这时,汽船后舱钻出了一个人,玉麻子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胡春成!
  胡春成站直了身子,掏出腰间的“盒子炮”,朝“乌天黑地”的背后“砰”地开了一枪。
  “乌天黑地”一个嘴啃泥,扑在船板上。
  短暂的沉寂之后,东洋矮子都哇哇直叫,其中几个几乎是同时把刺刀戳进了胡春成的胸膛。阳光下,胡春成的血向四处飙,红得晃眼睛。
  胡春成手上的盒子炮,“当”地一声摔在船板上。
  胡春成的尸体被抛进西流河。
  岸上的东洋矮子纷纷上了船。汽船马达慌张地轰叫起来。汽船转过身,就顺河而下,船上架的几挺机关枪,不知道为什么,同时向岸上毫无目标地拼命扫射。
  汽船快要到河拐弯杨树林的时候,玉麻子从浓密的树叶子中间,看见站在后艄的一个东洋矮子,指着大桥码头方向拼命地叫,那里还有一堆衣裳一条枪———它们的主人,被玉麻子系在了桥墩底下。但是,叫声被枪声和马达声盖住了,喉咙喊破了也是枉然。
  
  白天,一天狂热;晚上,下了一场五月少见的细雨。
  第二天,雨过天晴,何家口举行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因为街上同时要停放三口棺材。
  葬礼全部由渔行三爹主持。
  昨天,三爹派人到于家镇报了信。今天大清早,刘金娥娘家来了十多人。怀山也回来了。
  早饭过后,三处尸体装殓。
  胡春成和东洋矮子那里装殓很顺利。
  准备为封德顺装殓的时候,满街的人都在流泪。青衣青帽使封德顺的脸灰白得格外叫人心疼,富富态态的身躯,变成了一块木头!
  大娘和刘金娥的喉咙,哭得嘶哑了。她们跪在尸床两边,各对着封德顺的一只耳朵,带腔带调地哭。
  人们都听得出来,她俩在你一枪我一刀地争嘴。封德顺幸好死了,任她们争,任她们吵;要是活着,那他就只有指望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三爹大喊:“装殓!”
  几个妇女强行按住大娘和刘金娥,她俩大哭起来。满街一片哭声。
  怀山一身孝装,一直站在尸床旁边,一会儿看着大娘,一会儿看着刘金娥,有时看看封德顺,有时又看满街的人。他既感到新奇,又觉得很有趣。范妈几次拉他下跪,他跪了一会又站起来。这时,他看见几个人把封德顺抬着往棺材里头装,突然高声尖叫:
  “爷爷———爷爷———”
  怀山又爬上板凳,趴在棺材上,对着封德顺喊:“爷爷———爷爷———”
  街上好多人都痛哭失声。
  玉麻子精心精意为封德顺装殓,忙得浑身是汗,新换的一条鱼白腰带都擦湿了。他把尸体弄停当以后,问大娘和刘金娥:“大太太、二太太,还有没有东西要保长带走的?”
  大娘想了一下说:“有,有!”说完,就进屋了。
  刘金娥想了一下,也跟着大娘进了屋。
  大娘抱出的是一摞书:一套“三言”。刘金娥拿的是两卷画:一幅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幅是《断桥会》,她坐月子与封德顺赌气从墙上摘下的。
  玉麻子先接了书往棺材里放,大娘对着里面说:“我的姊妹啊,这是你顶喜欢看的书呀……”玉麻子又收了画。画卷用蓝印花布包着,玉麻子不知道里头是什么,用眼神问刘金娥,刘金娥说:“放进去,保长晓得的。”
  棺材要上盖子了,刘金娥抱着怀山,哭喊着:“怀山,儿呃,爷爷丢下我们,走了啊……”
  “爷爷!爷爷———”怀山拼命地哭喊着。
  出葬的时候,怀山捧着灵牌在前面走。按何家口的风俗,孝子送葬是要退步走的,见人家放鞭炮还要不停地下跪。怀山太小,做不到,只能由范妈牵着走。
  这一天,何家口添了三座坟。东洋矮子埋在乱葬岗,胡春成埋在离集贤楼后门不远的塘边,封德顺埋在大桥巷子后面的一块高坡上,离街一箭远。封德顺的坟前,竖了一块又高又大的墓碑,碑文由何祖仁老先生书写:
  
  故显考封公讳德顺老大人之墓
  孝子封怀山
  壬午年五月十七日立
  
  封德顺一死,封家的一棵大树倒了,两位太太一下子就变成了两个寡妇。没有了保长,自然也就没有饷关。没有饷关,也就雇不起佣人。范妈伤心地哭了一场,就过河回家了。家里的事情,得由两位太太亲自动手做,并且,一日三餐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宽裕了。
  封德顺刚死的一段日子,封家理所当然是何家口人的重点话题。何家口的人惯会议论人间是非曲直,主要认为刘金娥是祸根。不讨刘金娥,封德顺就不会丢掉性命。也有人说胡春成是祸根,没有胡春成,“乌天黑地”哪里会晓得何家口有个刘金娥?玉麻子说:“说些昧良心的话!二太太救了何家口十五条性命!”
  人们最解不开的谜,是刘金娥上集贤楼的事。封德顺既然亲自把刘金娥送上了楼,满足了“乌天黑地”,“乌天黑地”为什么还要结果封德顺?刘金娥在集贤楼上做了一些什么事呢?是不是惹恼了“乌天黑地”呢?既然惹恼了“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又为什么不结果刘金娥的性命,却拿封德顺出气呢?
  真难得说。
  大娘和刘金娥,平常很少与街上其他女人往来,死了男人以后,越发深居简出。买油盐柴米的事,多半是玉麻子跑。玉麻子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时常出进封家。他把街上的闲言碎语,告知大娘和刘金娥,大娘总是想刘金娥表个态度,刘金娥却死活不开口,顶多说一句:“何家口的人靠嚼牙巴骨过日子,他们有力气多嚼些!”有时就淡然一笑,一言不发。到何家口过了三四年,刘金娥晓得何家口的人,虽然喜欢说长道短,但心术都还正,不至于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她也晓得何家口的人与乡下人相比,虽然多了一份小聪明,多了一张会奚落人、挖苦人的嘴巴,多了一点居住小小集镇的得意,但是一盘散沙,各人顾各人,干不成大事情。她娘家于家镇人心就齐得多。东洋矮子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在于家镇做出在何家口做的这种事情来。于家镇保长陈歪嘴,比品性比不过封德顺;比胆量、比骨气,跟封德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她对封德顺的死,除了心疼难过之外,还有一点责备。她觉得,封德顺是天底下最划不来的人。丢了脸面不说,还丢了性命,把她刘金娥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说去说来,她刘金娥最划不来,还不如封德顺一死百了。但她没有起过寻短见的念头。人生的变故,并没有挫伤她的那股倔犟劲头。她决心好好活下去,把怀山抚养成人,为封家顶门立户。不然,她对不住封德顺,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有时,她也想到胡春成。她从窗口往集贤楼那边一看,胡春成的脸就浮现在她眼前了。她想:胡春成为什么这样痴呢?既然刘金娥瞧不起你,你何必把自己不当人呢?她也有点怜悯胡春成,死的时候孤孤单单,连个端灵牌子的人也没有。她对胡春成当汉奸是恨透了,她刘金娥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是胡春成一手造成的。胡春成的一生,怎么是这样过的呢?她想过何家口的很多人和事。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么多。现在,她常常记起《增广贤文》上的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封德顺在的时候,家里不知要热闹好多。她出门上街,都是二太太前二太太后,迎进奉出;怀山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送着吃逗着玩。现在,不是怀山吵着要往外跑,她是不出门的。街上与她母子俩说话的人少多了。她有一次看见怀山到杨兴发炉子面前站着,想吃鸡冠饺,杨兴发却低着头和面,装着没有看见。要是以前,杨兴发早就把鸡冠饺送到怀山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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