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她说完,头一扭,“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常言道:“治国容易治家难。”封德顺在偶然出现的家庭口角面前,简直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汗流如注。
  大娘不堪羞辱,关到自己房里哭去了。
  渔行三爹看着刘金娥上楼的背影,连连摇头地说:“嘿,这二姑!嘿,这二姑!”
  
  那时,何家口一带,流传着“摸虎子”的故事:摸虎子手里有一种药,只要在小娃头上一摸,小娃就迷糊了,只是跟着摸虎子跑。跑到孤山野外,摸虎子想杀就杀,想卖就卖。
  这时,刘金娥的话就好比是“摸虎子”,封德顺好比头上摸了药的小娃。他能把刘金娥的话当耳旁风吗?
  
  刘金娥坐月子的确不是个滋味。每日每夜,能和她说两句话的,除了范妈还是范妈。
  楼上东房是封德顺的书房。但与其说是封德顺的,不如说是封家的。封家祖上代代秀才,藏书少说也有上千卷了。大书箱有十好几口,都跟要下土的棺材差不多黑。封德顺也是读了“十年长学”的,可是他不思进取,将那些被先辈视为宝贝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等等,都束之高阁,不予问津。平素进书房,只是捡几本闲书看看。不知为什么,他格外喜欢看“三言”,看了一遍又一遍。刘金娥落月后,他竟一刻也没有进书房了。你说叫刘金娥怎么不心烦,怎么不寂寞!
  幸好街对面有一个“集贤楼”。这个楼,历史颇为悠久,据楼檐横梁上所刻记载,系建于光绪四年桂月(八月),纯粹是当时何家口的百姓捐资兴建的,有进门右壁石刻功德榜作证。原为茶楼,大约在光绪三十年左右,先人增其旧制,改为戏楼。相沿成习,未易其名。只是在楼下大柱上添刻了一副楹联:
  事要勤做多为后辈奠基业
  泪莫轻弹少替先人担苦愁
  相传是封德顺的祖上撰书的。没有落款,笔法章法虽无惊人之处,但从内容上看,这位秀才倒是一点儿也不迂,恐怕还比较务实,大概也颇有名望。集贤楼没有固定的戏班子。戏子都属于“业余”性质,各有各的谋生本事。就连班主胡春成也不例外,既是掌门花旦,又兼做厨子。他做厨子名声大,手艺高,非大家望族请不动他。
  给儿子做满月的事,封德顺乖乖地照办了。
  满月那天,正是白露。何家口家家户户都给封家送了礼。店铺老板,大户人家,也有送光洋的。渔行三爹张罗操办,做知宾先生。酒席掌灶师傅就是集贤楼班主、掌门花旦胡春成。
  胡春成那年三十出头,身材漂亮,眉目清秀,风度翩翩。而粉墨登场,却活生生一个女儿家,一双丹凤眼迷得死人。他唱功做功念功都绝,光是走一个台步,叫一个板,就能把你的魂勾走。有句歌谣:“西流河的姑娘害病不吃药,只要听胡春成的哟哎哟。”他演技好,人品就不怎么样了,不过他决不乱来。寻常人家的闺女媳妇,哪怕长得如花似玉,他连眼睛都不瞟。就是对那些大家闺秀、贵府太太,他不光挑肥拣瘦,还要那些想他想得发了疯的女人们,挖空心思来找他。在这个方面,他很有点像大户人家养的猫子,一般的鱼就是不吃,有时甚至撬口不开。西流河两岸,只有少数高门大户的小姐太太养的私娃像他。你说大户人家的女人想他,大户人家却不防他。不但不防他,还“引狼入室”,“开门揖盗”,红白喜事掌灶,则以请得到他为荣。可这次为封德顺办事,他破例不请自到。哪个晓得他的葫芦里装的么药?
  为封德顺接客跑腿的是玉麻子。玉麻子没有成过家,娘老子早死了。连嫡亲叔伯也没有。他长年帮箩行铺何老四打箩柜,何老四不收他的房钱。有事做的日子,供他三餐便饭。一年到头,另外给他做一套宝蓝大布棉衣。他打箩柜很内行,专心专意,屁股扭起花来,以致上街走路,他的身子依旧微微向前倾,屁股依旧有点扭。加上他的眼圈里,眉毛里,衣裤上,总是残存有面粉,人家常常笑着喊他“白狗子”,他也亲亲切切地答应:“哎———”他的腰间总是系一条大布腰带,葱白色或是青色,拦腰系两圈。他谓之“搭包子”,擦汗用的。他流的汗特别多,恐怕抵得上二十个何家口人。他身怀一项绝技:会水。有人看见他从大桥上跳下去,朝东一个“眯妥”(在水下游)钻到了河的拐弯处,从杨树林上岸,足有大半里路。
  他极会“蹬仰窝”,就穿条短半头裤子慢慢地在河心游,有意把小肚子下面那根“桅杆”往上面挺,让两边洗衣物的姑娘媳妇开眼睛荤。
  女人笑骂他:“玉麻子,你个杂种儿子要短阳寿的!”
  他笑,闭着眼睛边游边回嘴:“我短阳寿不要紧罗,就怕你守不住寡哟!”
  于是,夹河两岸一片笑骂声。女人向他的身上撒泥巴,戽水。
  他除了帮何老四打箩柜,再就是帮别人忙红白喜事。打锣放铳,接客跑腿,挑水劈柴,收尸装殓,样样来。他帮别人这些忙,跟他打箩柜一样,随叫随到,尽心尽意,熟练麻利。忙完了一桩事,他就关在他那间小房里,像死猪一样,茶水不沾睡一天一夜。这回帮封德顺的忙,他心里的快活,连神仙也说不清楚。他那张麻脸早已刮得干干净净。莫谈胡子,连汗毛都刮得精光!他从先一天起,就连走带跑地送信、打杂、买东西,见人满脸笑,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做满月。
  渔行三爹受封德顺的委托,叫玉麻子请私塾先生何祖仁,为封家相公起了名字:谱名怀山,字雅操。这个瘦筋巴骨的老夫子,起了名字,意犹未尽,竟自作多情写了一副对联。
  封德顺看了名字,不置可否,想不到还有一副对联。展开一看,只见字迹苍劲古朴,意思亦庄亦谐,对仗平仄也还工稳,不过把他老夫少妻戏谑得有点过头。转念一想,不过添趣而已。图个吉利,于是,叫玉麻子贴了。能识字的都念:
  喜今朝红梅绿竹弄新秀
  待来年黄门金榜标大名
  富贵荣华
  都说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胡春成在后面下厨,闻声也赶到前面来看。他与众不同,看着看着,眼睛却瞄到楼上去了。恰好这时刘金娥斜着身子,坐在楼上栏杆旁的木凳子上,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此刻的刘金娥,太要胡春成的命了,他在心里说:“这个小娘子,真是赛过了南海观世音!”他要想方设法和刘金娥打一个照面。他退到斜对面勤行铺杨兴发的案板旁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品味对联,腾腔落板地说:“依我看,这副对子,妙就妙在‘红梅绿竹’对‘黄门金榜’。绝呀!”
  刘金娥果然看了胡春成一眼。
  正当胡春成的眼睛与刘金娥的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大家的眼睛,也一下子注意到了刘金娥。
  人群中有人喊:“二太太,下楼来看这副好对子!”
  “二太太,下来!”都在喊。
  刘金娥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起身进门去了。
  胡春成的机关似乎被杨兴发识破了。杨兴发挤着眼对胡春成说:“嘻!胡师傅,你的心窟眼足,眼福好啊!”
  胡春成一愣,笑着回了一句:“你个眨巴眼小心变成瞎子!”身子一扭,步子很好看地到厨房去了。
  
  一天的流水席。封德顺家里闹浑了水。
  玉麻子的骨头忙散了架,整天没有上过桌子吃饭。到快要散席的时候,他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才跑进厨屋,呼呼拉拉吃了两碗芦花面往肚子里了。
  
  月亮升高了。
  刘金娥正要上床,忽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就听出是封德顺的。
  刘金娥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此刻,听到封德顺要上楼来,她忽然一横心,把门闩上了。她转过脸,背靠着房门,等待着封德顺来敲。
  “二娘,你把门闩了做么事呢?”封德顺轻轻推了一下门,怯怯地问。
  “你说呢?”
  “嘿,我说……我说你把门打开,放我进去。”
  “进来不得的,我是大麦(麻)风!”
  “莫说些西洋话,好日好时什么大麦风小麦风的!快点打开,我要跟儿子亲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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