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跟老子亲热也不打开门。”
  “嘿,我不相信二娘有那狠的心。”
  “我们的心是没有人家的好,一个月三十天天天伺候我们。”刘金娥的喉咙有点发紧了,咬了咬嘴唇。
  “嘿,我错了我错了。专门来跟你赔礼的。”
  “到底是亲热儿子,还是跟我赔礼?”
  “儿子也亲,礼也赔。”
  刘金娥不再说话。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刘金娥嫁过来八个月,跟封德顺同床共枕实打实只有四个月。你不要看封德顺是个善面佛,他在床上板眼才多,才会玩,才会翻花样。有时他是母鸡,刘金娥是小鸡;有时刘金娥是娘,他是心肝宝贝。封德顺翻起巧来说爽心的话,能把刘金娥说得笑起来哭;刘金娥使性子发嗲,封德顺就会跟十足的无赖一样,发誓赌咒,跪在床上求饶。反正,表面上他们是一对老夫少妻,实际上,他们的夫妻生活极其生动有趣。刘金娥很爱封德顺。这种爱除了通常意义上甜蜜的夫妻之爱以外,里头还糅进了对封德顺的歉疚与感激。
  刘金娥是个有良心、知饱足、听不得三句好话的人。她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就“哗”地一声,抽开了门栓。然后就上了床,背着身子脸朝墙壁睡下来了。封德顺推开了门,却没有马上进到房里。他两脚在门槛里外停顿了一下,才进去。
  房里很静。油灯很亮。
  封德顺足足一个月没有进这个门,连楼都没有上过。看到好像是孤儿寡母的刘金娥母子俩,他的良心陡然地受到了莫可言状的谴责。封德顺称得上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吗?对人家刘金娥的爱,莫非是仅仅够得上“喜欢”吗?这么说来,刘金娥岂不成了他封德顺的姘头?他难过极了。千般责备,万种悔恨,一起压上心头。他活到不惑之年,思想上的负荷,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封德顺扫了一眼房间,房间里当然没有添孩子以前那样单纯了,楼板上有擦洗过尿屎的痕迹,朱红的梳妆台上多了汤勺、蓝花边小瓷碗。怎么,西墙上挂的两幅画———《梁山伯与祝英台》、《断桥会》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封德顺在县城的好友亲手画的彩色工笔画,以资对他封德顺讨小聊表祝贺的。封德顺很有点心疼,心里说:金娥,你再不舒服,也不至于拿画出气呀。人有过而画无辜啊。
  封德顺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偏着身子挨着刘金娥浑圆的脊背坐下了。他俯下身子,对着刘金娥的耳朵轻声说:“冷落了我们二娘,我的过错。这些日子叫鬼迷住了,把我这个昏昏月亮迷成了月黑头……小祖宗!君子额上能跑马,请高抬贵手。封德顺是地萝卜眨眼睛———活苕!”
  刘金娥不理睬封德顺。封德顺的手不敢碰着刘金娥。
  封德顺把手伸向床里边的怀山,笑着说:“看看看,我们怀山的睡相又威武,又好看!”
  怀山,实在是睡得有意思。他举着两个小拳头,仰面朝天睡着。刚剃过的满月头,干干净净———眉毛也剃光了。白、嫩。小鼻子一张一翕。脚上、手上、颈子上戴的银箍子,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很富贵。身上穿了件朱红绣花缎子小褂。小肚子一上一下———活宝贝!
  刘金娥突然翻过身来,眯着眼睛说:“哎,莫假心假意把他盘醒了,我们已经吵得叫了饶。———么事值得人家稀奇哟!”说完话偏过脸去。身子却是平躺着。
  封德顺赔笑地缩回手。他知道刘金娥三眼铳的脾气,一发就空膛,不留渣滓。还有,他封德顺刚刚为儿子做满月拼死忘命忙了一天,这难道不能算是他封德顺对自己一个月来冷落刘金娥的一种戴过立功的表示吗?封德顺心里比较实在,觉得自己有一点“道理”。
  封德顺整整一个月没有跟刘金娥鱼水合欢了。眼前的刘金娥,“满月的媳妇出笼的包(子)”,这么活活生生地毫无防范地躺在面前,太使封德顺激奋了。他感到浑身的血在涌。
  封德顺在刘金娥的耳边说了一些前言不符后语的话,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摸刘金娥,摸头发、摸脸颊、摸小嘴巴、摸颈子,以后就杂乱无章了……
  在这次夫妻生活中,刘金娥虽然听任封德顺摆布,但过得一点也不快活,事后竟泪流满面了。无论封德顺怎么劝慰,刘金娥还是流泪,不语。后来封德顺忽然紧紧抱住刘金娥,自己也流起泪来了。于是,两人的泪水,一起流在绣了鸳鸯戏水的红枕头上。后来,两人都开始抽抽搭搭,但不敢哭出声,他们怕惊醒了一条街的好梦。
  
  在这个凉爽的秋夜里,何家口有一个人的梦做得最甜,最美。这个人是睡在集贤楼上的胡春成。他梦见脑后插花,身穿茄色提花缎子夹袄的刘金娥,低着头,乖乖地、羞羞地跟着他上了一条小船。小船上没有人。中舱很平。一床凉席上放着一壶酒,一碟盐豌豆,一盘猪耳朵,一碗鸡蛋汤。他们就坐下喝酒。任凭船顺着慢慢流动的西流河往下滑。他说了很多撩刘金娥、想刘金娥的话。刘金娥老是笑而不答。酒呢,就抿一抿。一抿脸就一红。胡春成心花怒放,为刘金娥唱了一段《劝姑吵嫁》,又唱了一段《十八相送》……
  天色晚了,河水变得像墨水一样黑。他把船系在一根柳树下,放下弓棚两头的蓝印花布帘子,又点燃了两根红蜡烛。
  胡春成说:“我与你隔着一条街,你不晓得,夜晚我几想你。”
  “我还不是一样。”刘金娥害羞得抬不起头来。
  “想是想,就是怕对不起封保长。”
  “封保长是个好人,他随我。———哎,我问你哟,西流河两岸,天姿国色的女人堆成山,你为什么偏想我刘金娥?”刘金娥把胡春成打算端酒杯的手,轻轻按住,要他回答。
  “我跟你有缘份。”
  “我看是有缘份。”
  他们脸挨脸玩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喘着粗气,不说话。刘金娥那细嫩的手,就放在胡春成的巴掌心里。胡春成就痴痴地看着,捏都舍不得捏。后来,胡春成实在忍不住了。吹熄了蜡烛,就同刘金娥痛痛快快地睡了。
  梦到底是梦,梦醒一场空。胡春成醒来的时候,鸡鸣声已经四起。杨兴发在生炉子,冲起的火苗把他的肥肚子照得晃亮。渔行那头已经有担子歇下来了。猪被杀得大喊大叫。
  胡春成换了短裤子,移了床单,仰面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我胡春成不把刘金娥想到手,枉为人也!
  何家口又醒了。
  封德顺他们三个人,同枕睡得正香。
  
  1940年的春节,何家口过得最冷清,最不舒服。
  第一是集贤楼没有唱戏。班主胡春成去年秋后不辞而别,音讯杳无。胡春成不登台,戏就不消开得锣。集贤楼不唱戏,乡里的人就在自己湾子里闹去了:划采莲船、玩龙灯、玩蚌壳精……街上的人都跑到乡下去看热闹。烧腊担子、甜酒担子、卖甘蔗的、卖小玩艺的等等,都下了乡。
  第二,最主要的是去年腊月二十四———何家口过小年的日子,东洋矮子(何家口人对日本鬼子的称呼)闹过何家口。得亏了玉麻子,何家口才人丁无损。可是,何家口世代不欺人,也不被人欺。东洋矮子无故生端做缺德事,这口冤气总哽在喉咙口,吞不下肚,见了面都快活不起来。
  那天中午,玉麻子在蔡家台帮何老四收小麦,听人说从襄河北岸过来了东洋矮子一个小队,在西流河上头害了两个湾子,正顺河而下,要到何家口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何家口的人,早就晓得东洋矮子在南京城猪狗不如地糟蹋妇女,豺狼虎豹一般地杀害百姓,南京城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玉麻子丢下箩筐扁担,一紧腰带一咬牙,飞起来往何家口跑。
  封德顺听信后,拍着玉麻子的肩膀说:“家里的事情我来管。你赶快再跑一脚,到金家嘴去,听说那里刚刚到了游击队。请他们赶快来收拾东洋矮子!”
  玉麻子眨眨眼,满脸正经地说:“封保长,你如今又是拿了薪水的维持会长啦,就这样帮人家的倒忙?”封德顺一巴掌拍在玉麻子的屁股上:“么时候了?还跟老子邪!快跟老子提起腿子跑!”玉麻子亮起一嘴白牙齿笑了一下,兔子似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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