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其实呢,刘金娥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何家口人的心事,人家哪里是在欺他孤儿寡母呢?哪里是因为封德顺不在,就不讲人情了呢?人家是在把她刘金娥当灾星看待:认为何家口的灾难是刘金娥带来的,封德顺的死是刘金娥造成的,有人甚至把胡春成当汉奸和他的死,也同刘金娥联系起来了。
  渔行三爹就公开在街上叹息:“唉,家要败,出妖怪哟!”背地里对大娘说:“大姑,你要好好生生把怀山抚养大,封怀山的名字,是上了我们封家家谱的!二姑迟早要离开封家,她不改嫁,我们也要想办法!”因此,大娘在家里,处处事事都是当家作主的派头。对刘金娥说话也是不许还嘴、不许打商量的口气。比如要刘金娥买菜,大娘就要把买什么菜、买多少,限定得清清楚楚,刘金娥回来要把帐交得明明白白。比如怀山要吃零食,大娘就对刘金娥说:“二娘,你快点去买,免得怀山吵!”怀山想跟着刘金娥出门,见大娘眼睛一挖,就赶紧靠在大娘的两腿中间。
  封德顺死后,大娘听从渔行三爹的旨意,严格地把怀山管起来了。吃喝玩睡,全由大娘一手承担。怀山的小床,也由楼上搬到楼下,同大娘住一个房间了。慢慢地,在怀山的眼睛里和思想上,大娘是亲娘,亲娘是佣人了。
  刘金娥倒很喜欢这个样子。她清静了。她有时到书房里去翻书看,还练一练笔,写字消遣。她对大娘的颐指气使,根本不放在心里。
  刘金娥越是这样逆来顺受,越是这样与以前判若两人,大娘对刘金娥的恶劣态度,就越是得寸进尺,并且越是肯定封德顺的死,是刘金娥一手造成的。于是,大娘把几年来憋在心里头的瘀气,也渗进对刘金娥的言行嘴脸之中,发泄出来。刘金娥有时独自坐在楼上走廊里,心不在焉地看街景,想心事,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散淡地对待人生,这样宽宏大量地容忍大娘。她心里有时笑自己:嘻,刘金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有时也笑何家口这么大个地方,竟找不到个知心人,能让她倾吐自己的心事。怀山离开她,她也没有觉得是苦事,只是好笑:怀山理当是封家的后,难道怕哪个抢去了不成?你大娘心疼怀山,我刘金娥未必把怀山当抱的儿子?任你大娘去怎样调教怀山吧,怀山总是我刘金娥身上掉的一砣肉!
  刘金娥又想到卖花样子的那个冤家。这个时候,也不来看看他刘金娥。难道他真是不在人世了吗?
  封德顺死后,刘金娥的确变了,她的三眼铳的脾气,一点也没有了。她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用心了,总是穿一身青蓝。封德顺死后,她没有回过娘家。娘家接她,她总是说不回,也不说出个所以然。封德顺的坟,她清明节去过一次,是同大娘、怀山三个人一起去的。那天,是阴天,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给封德顺烧纸。玉麻子一边烧,一边流眼泪。上坟之前,刘金娥本来打算,心里向封德顺诉一诉委屈的,见到那情景,只好作罢。大娘一站到墓碑前,就开始轻声抽泣。刘金娥咬着嘴唇,把眼泪吞到肚子里去了。怀山把烧钱纸当成放野火玩,在墓碑前烧得不过瘾,点燃钱纸,围着坟跑起来烧。最后,放了一挂五千头的鞭,把坟头炸得烟雾弥漫,大家就回家了。
  
  封德顺死后的第三个年头———1944年,由于消息闭塞,何家口的人,根本不晓得抗日战争在中国的许多战场上,打得如何激烈,如何已接近决战阶段,只晓得襄北一带的东洋矮子,已经全部退却。西流河沿岸,已经风平浪静了。天高皇帝远的何家口,依旧是一派“市井繁华”:大桥码头卖红苕、卖瓷器、卖湖南铁锅的两条大船,刚刚得意洋洋地摇回老家去过完年,正月尾又得意洋洋地摇来了。一条装的应城盐,一条装的湖南大米和蔬菜种子。每天清早,渔行三爹依旧是翘起个胡子,闭着眼睛高声叫喊;杨兴发的油条鸡冠饺生意兴隆;何老四又置了新箩柜;玉麻子重操旧业,还是一条白狗子……总之,惯于自得其乐的何家口人,心中早已是光光趟趟。东洋矮子糟蹋何家口的事情,已经成了古话。对封德顺的记忆,仅仅在清明节。只有在上坟的时候,才叹息何家口走了个好快活人。人们确实难得记住他。他活着的时候,觉得他很重要。他死了以后,才晓得他原来是这般平常。没有他,何家口的日子,过得不差分毫。他的保长职务,已由渔行三爹代理。渔行三爹经营鱼行,兼任保长,干得十分顺当,并且绰绰有余。于是,有人就说,原先要是三爹当保长,当维持会长,说不定封德顺就不会短这个阳寿。人们倒是时常提起胡春成。一是何家口的戏班子,因为少了胡春成,就没有再唱戏了,这几年也没有接外地的戏班子唱,集贤楼这个好生生的戏楼子,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二是不光清明节,就是平常日子,也有一些漂漂亮亮的外地女人带着孩子,在胡春成坟头烧钱纸,流眼泪。何家口的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艳羡胡春成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场,做鬼也划得来。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最感兴趣的,还是封家的一对寡妇。大娘已到中年,当家领事,管教怀山,使她更加显得老成,虽有风韵,但毕竟不是那样迷人了;相比之下,刘金娥依然是一朵鲜花。她那姣好的身材,那动人的脸,管她穿戴什么都好看。开春之后,她上身穿着紧紧俏俏的草绿缎子夹袄,两个奶子不屈不挠地高耸着。她的脸细嫩光洁,圆圆额头上的刘海,微微卷曲,两鬓的秀发,随风轻轻一动,那一对掩在秀发里的小巧耳朵,就格外打眼。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做姑娘时的俏皮与泼辣,如今变得含蓄而平和,有时也露出一点放肆。当她晓得有人盯着看她,或者三两个人挤眉弄眼议论她的时候,她内心里油然而生的自得与傲慢,就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光是那眼神就能叫别人讨个无趣,甚至从心里寒她。
  渔行三爹二月初有一次想刘金娥的心思,借故要她帮忙,在封德顺的书房里找《聊斋志异》看。两人都翻。刘金娥翻到了,递给三爹,三爹却喘着粗气,青筋暴露的手,抖抖地捏着刘金娥拿书的手不放。刘金娥先是一惊,接着,轻蔑地看着三爹的脸,说:“你要书,捏手做么事呢?”三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是不放手。刘金娥厌恶地抽开手,把书往书桌上一丢,说:“你……你下楼去!”三爹羞得无地自容,急忙下楼去了。
  《聊斋志异》就留在书桌上。
  刘金娥出门到楼檐走廊上,俯身看三爹那可怜巴巴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不禁记起了一句俗话:“几十岁,不知啐(羞耻),丢到河里喂乌龟!”
  但事后,刘金娥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气。自家屋的爹爹,居然欺负到侄媳妇身上来了。以前胡春成戏弄刘金娥的时候,封德顺还在,有个靠山,刘金娥心不虚,胆不怯;如今孤立无援,要是三爹横了心,干脆把老脸不要,强行对她刘金娥下手,她能搬起石头去打破天吗?在何家口,能把女人想到手的男人,被认为是有板眼。即使是亲爹爹“缠”媳妇,也不受人指责。相反,人家还大大牌牌地称爹爹是“扒灰佬”。何况,她刘金娥已是寡妇,三爹不过是亲房呢?刘金娥害了心病,她晓得,她这样在何家口过,不是个办法。她好好地为自己打算了一下,准备在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对封德顺讲个清楚明白。
  
  俗话说:清明要明,谷雨要雨。清明节这天果然是个好晴天。大清早,刘金娥就起了床。她上穿草青缎子夹袄,下穿茄色缎子夹裤,脚穿青底绣花鞋,梳好头,对着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下了楼。她走到大门外朝街西头望去,只见大娘在万隆饭馆隔壁的杂货铺,买了钱纸鞭炮,正在交钱。刘金娥心想:今天的事情还真有点蹊跷,大娘亲自去买东西,上街把房门上锁,这是为么事呢?她上了楼,靠在门框上往街上看,心里更加疑惑,因为大娘交了钱,把东西放在杂货铺之后,又转身往街西头去了。她到街西头去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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