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东洋矮子有的喜欢进店铺,砸,砸个痛快;闹,闹个舒服。比方他们砸万隆饭馆的碗碟,就不在厨屋里砸,而是不厌其烦地一摞摞摔到街心青石板上,尖锐的破碎声响彻一条街。他们进何老四的箩行铺,就很动了一番脑筋:先把何老四囤积了三个多月的一百袋面粉和两大拖柜(何家口人特制的盛物工具:大口朝天,加盖可以当床睡的柜子)挂面全部用水泡了,接着就拆何老四的箩柜,几个人喊起号子用枪屁股砸,然后又用刺刀割断踩板上的吊绳,把玉麻子那“内八字”脚板踩了二十多年的踩板,丢进西流河随水漂走。当然,他们大部分还是喜欢找吃的。他们吃得最多的是卤菜。过小年了,家家都有卤货,鸡鸭,猪头,牛肉,千张,莲藕……他们抓到手就嚼得嘴角流油。
他们更喜欢寻求刺激,最感兴趣的,是女人的裤子,不论长裤还是短裤,是花的就要捧起来闻,像喝了酒似的醉醺醺地笑,扭屁股。见了花被褥,就用刺刀戳窟窿。
刘金娥的一床朱红绣花缎子被褥,一对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缎子枕头,他们见了就色迷迷地笑,嘴里“幺喜幺喜”地叫。几个人围着花被褥转了一会,其中两个东洋矮子干脆爬上床,盖上被子装夫妻“睡觉”,惹得旁边的几个东洋矮子笑得直流涎。他们闹够了,就齐心合力把被窝面子、枕头撕得稀烂了。
在这些东洋矮子闹得很开心的时候,他们的队长“乌天黑地”(译音)喝得也很开心。这个队长一是喜欢中国的老酒,二是喜欢中国的花姑娘。不过他每到一地,只取其一:要么放起量来喝一顿,要么“干”几个花姑娘。不管干哪一行,他都很讲究。喝酒,要高的桌子,低的板凳慢慢地“润”;“干”花姑娘,要关上门在床上“干”。这次到何家口,不光没有姑娘,连男人也见不到一个,但他心里并不怎么不舒服,在前面两个湾子他都“干”了。说句良心话,到何家口他顶需要的是酒。他同翻译和几个卫兵在街上转了一圈,就看准了万隆饭馆。他们在楼上临街的一间光线不太明亮的小房里,点了两盏青油灯,摆了几盘菜。队长喝,翻译伺候。队长心无杂念,唯独有酒。在灯光下,两只老鼠眼睛炯炯有光,仁丹胡子上沾上了很多酒珠。他不笑,不说话,甚至也不“嗨”、“嗯”,全心全意地喝,以致他的部下在街面青石板上摔碗碟那要命的破碎声,他都听而不闻。喝了好长时间,觉得时候不早,从窗口往外面一看,夜幕低垂,对面房屋上的瓦沟都看不分明了。他要翻译告诉饭馆门口的卫兵,命令全体士兵进集贤楼,准备在里头过夜。并且明确宣布,在何家口不管怎么闹都可以,就是不准放火。
不一会,卫兵报告说士兵全进去了。
他喝得心满意足了,站起来一推桌子,打算同翻译下楼。忽然,从集贤楼那边传来了细密的枪声。“乌天黑地”二话不说,急忙下楼,同翻译卫兵一道,从大桥巷子下河,顺河坡一溜烟往上头跑了。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东洋矮子听了队长的命令,呼啦上了集贤楼。集贤楼又别有滋味,古色古香的戏台子啦,锣鼓胡琴啦,箱子里富丽堂皇、花花绿绿的行头啦,靠墙而立的十八般兵器啦……他们见了快活得连魂都不在身上了。他们把箱子里头的行头都倒在戏台上,抢着穿,拿起道具兵器相互胡乱地刺杀,尽情地疯,闹,打哈哈。
游击队是红五军贺龙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个女的。姓陈,人称“陈大脚”。他们一部分堵住集贤楼的大门,大部分冲上楼,关门打狗。东洋矮子猝不及防,怎能招架?但他们一个个死不讨饶,于是,全部躺在集贤楼里了。
何家口的人,有史以来,第一回借别人的家过了小年。第二天一大早,摸清了实底的玉麻子,跑遍了几个湾子报信,何家口的人都回了。家家都在收拾东洋矮子挖空心思摆下的残局,都哭笑不得。而真正伤心痛哭的,只有何老四。他蹲在磨坊后门口,对着西流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哎呀,我的一百袋灰面啦,我的两拖柜挂面啦,我家祖传的箩柜啦……我是怎么得了啊……”
封德顺带着大娘、二娘、佣人范妈和儿子回到何家口。他叫他们回家,他自己就背着手,把何家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看后心想:东洋矮子还没有伤到老子何家口的元气,这是万幸。他们自己,倒是一个个歪在集贤楼里了。哼,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
封德顺又叫了四五个强壮汉子,帮玉麻子到集贤楼给东洋矮子收尸。天气很冷,集贤楼里光线不好,四壁透风。东洋矮子一个个横七竖八,血肉模糊,都僵硬得像劈柴。玉麻子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喊天喊地,也弄不顺他们的胳膊腿子。玉麻子一边收拾,嘴里一边念:
“来,伙计!把胳膊收拢来,腿子伸直,到那边去了,好走路,好忙日子……哎,你们这是何苦何劳哦,不在家里团团圆圆过年,就这么把爷姆妈赐的一副骨头,抛在异乡别土了,划不来哟……老的小的,不晓得像哪样在望你们回家哟……伙计们,你们过去了,就一条心回东洋去,啊?莫在何家口做孤魂野鬼。跟何家口的鬼不好过日子的。他们不打你们,不骂你们,就热一句冷一句奚落你们,挖苦你们,你们要怄得吐血的……”
有的人忙清白了家里的事,就到集贤楼看稀奇。有的叹息,有的骂东洋矮子“生得贱”,“报应”。杨兴发穿着宝蓝大襟棉袄,头戴灰色绒帽,越发显得胖乎乎。他俯下身子,对着一具尸体嘻皮笑脸地说:“哎,你们遥途远路到何家口是稀客,没有尝到我杨兴发的油条鸡冠饺就走了,你们舍得闭眼睛?”
“人家怕你过眨巴眼!”渔行三爹亮着嗓子在背后叫了一句。
满楼的人笑。
突然,何老四提着一条扁担,怒气冲冲地进楼了,嘴里不住地喊:“你们消开!你们消开!老子看是哪个野狗子害老子,老子要夯他两扁担的!”
渔行三爹拦住何老四:“何老四!人坏是从心坏起。他们的心都死了,留下的是尸骨,打它做么事?”
有人起哄:“何家口都是凭嘴讲道理,哪有动家伙打人的!”
何老四大声喊:“你们不晓得人家的苦愁!这些短阳寿的,胀饱了发了疯,拆了我的箩柜,把我的一百袋灰面泡成了粑粑,两拖柜挂面泡成了饼子,我一家人还活不活啊!……眼下,他们一个个睡落心瞌睡了,我屁股头长一张嘴,也没有地方去评道理哦!老子的箩柜!老子的灰面!……”
封德顺早就进了门,这时他说:“老四,人家命都丢了,让人家早一点入土为安。闹有么用?灰面箩柜赚得回来的。你有个好心窟眼,加上玉麻子一双好腿子,你谋一座金山也谋得回来!”随后,封德顺又叫了几十个男将同玉麻子他们一道,把十五个东洋矮子用芦席卷好,再用草绳子捆上,抬到前头乱葬岗去埋了。
封德顺回到家里,范妈小声告诉他:二太太在楼上哭得伤心伤意,眼睛泡都肿了。大太太在劝她。
封德顺吃了一惊,忙问:“为么事?”
范妈说:“二太太哪里肯说?就抱着被窝枕头哭。”
封德顺微微一笑,上楼了。一进房门,刘金娥就把烂得成了布筋子的被窝枕头,狠狠地摔到地上,跳着脚对封德顺说:“你赔我的枕头,赔我的被窝!”
“你真会说巧话,又不是我手爪子作痒撕的,怎么说要我赔?”封德顺觉得莫名其妙,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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