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刘金娥心烦意乱地在楼上坐了一会,就听到大娘进门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打锁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大娘轻声地喊:“怀山,苕儿子!起来,快点起来!给爷爷上坟去!……来,快把眼睛睁开……”怀山大概很快就醒了,听见他问:“买了蛮大的鞭吧?”大娘的声音:“嗯,蛮大蛮大!都该你放,啊?”
  刘金娥没有再往下听了,提了一张凳子走到楼檐走廊东头坐下,漫不经心地看赶街的人们……正看着,忽然听见大娘在楼下喊:“二娘,我跟怀山去上坟的,你照屋啊!”边说边牵着怀山提着蓝花包裹往门外走,并没有把刘金娥放在眼里。
  刘金娥好像晓得事情就是这样,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答话。她看见怀山拉着大娘的手,乐不可支地蹦着往街上去。
  刘金娥坐了一会,下了楼,却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东厢房。一走进东厢房,她心里一热,禁不住记起了她同封德顺亲亲热热、快快活活谈话的那一天。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刘金娥走到窗户边,两扇窗门已失去昔日的光泽。刘金娥记得那天,这窗门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地好看,格外地油光照人。如今,它们失去了主人,就黯然失色。唉,刘金娥与这窗门不也是一个样么?刘金娥叹了一口气,就靠在窗门上看西流河。
  抬头看大桥,桥上有很多人在过往。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女人孩子穿得花花绿绿,个个笑容满面,好像不是去上坟,而是去赶会。刘金娥心里好笑:清明节其名为死人扫墓,其实是活人好玩。
  这时,有一条不带弓篷的船,正从大桥那边下来,荡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蓄平头,穿白对襟褂子。嘴里正甩腔甩调,唱着花鼓戏《白扇记》的戏文:
  
  小鱼网坐禅房心中不爽,
  敲渔鼓打简板叙说衷肠:
  表家乡住在洞庭湖上……
  
  刘金娥听得很上劲。这时,陡然悟出了封德顺说的“心里有事烦不过,看这一河水,就光趟了,像缎子”这些话中的含义。此时此刻,在刘金娥的眼里,西流河就跟她的亲娘一样亲。她无端地觉得,西流河在给她壮胆,在给她宽心,像是一双软绵暖和的手,在抚摩她的额头,抚摩她的脸颊。她忘掉了上坟的事,恍惚以为封德顺就在身边。她后悔没有听封德顺的话,经常在这个窗口看一看西流河。几年来,总是把自己拘在楼上,像一只孤雁。后来,她忽然想对着西流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积在心里头的苦水,全部吐出来。何家口算个么好地方?何家口的人,算个么聪明机巧?大难临头都各顾各,老虎进门不能众人赶,她刘金娥千斤重担一人挑了。封德顺虽然阿弥陀佛,可他是为何家口人丢的性命,有哪个正儿八经地站在大桥巷子,为他们讲过一句公道话?想来想去,她觉得玉麻子在何家口,还称得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能干人,就是置不起一个家……她正想着玉麻子,玉麻子到她家里来了,一进门就喊“二太太”。
  刘金娥闻声从房里出来。
  玉麻子神色紧张地说:“二太太,不好了!”
  刘金娥说:“是么事?搞得吓死人!”
  玉麻子说:“今天夜里有人要抢亲!”
  刘金娥说:“在哪里抢亲?”
  玉麻子说:“在何家口。”
  刘金娥说;“抢哪个?”
  玉麻子说:“抢二太太你。”
  刘金娥笑了,说:“我说天要塌下来哩!抢我?除非我是一头死猪。”
  玉麻子急了:“二太太,你再狠也只有一个人。去年河南岸秋葫芦,抢回来一个寡妇,是个烈性子,死不相从。后来请了四个男人,剐光了她的衣裳,按住她的手脚,还是被秋葫芦睡了。”
  刘金娥说:“秋葫芦讨了个么好?他的鼻子咬掉了一大块。”
  玉麻子说:“缺鼻子还是成了夫妻。”
  刘金娥说:“哎,我问你哟,抢亲抢亲,你是么样晓得的?”
  玉麻子说:“早晨我去跟封保长上坟,三爹对大太太说,今天夜晚襄河北岸有人来抢你,叫大太太上了坟引怀山到河南岸走人家,免得说她见死不救。他们的安排好得很,这不是里应外合是么事呢?”
  刘金娥淡淡一笑说:“这有个么事怕呢?我了不起把一条性命变成一个鬼。”
  玉麻子转过脸,生气地说:“把性命不要还有个么话说!算我是看戏的流眼泪———替古人担忧。”
  刘金娥说:“中你的,用么法子对付呢?”
  玉麻子说:“这个法子还要我说!”
  刘金娥笑:“你不说我是么样晓得呢?”
  玉麻子说:“要我说———一个字:走!”
  刘金娥问:“往哪里走呢?”
  玉麻子说:“先回于家镇再说。你几年没有回娘家了,回去走走理所当然。你一走,他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肯定要露出马脚来,你二太太抓住了把柄,也好有个话说。———我去叫一只船,送你回去!”
  刘金娥听完,感激地说:“咳呀,玉成!你真能干!”
  玉麻子转过脸,惊奇地睁大眼睛,盯着刘金娥,亮出一嘴白牙齿,笑着说:“二太太,感激你!何家口三岁小娃喊我都是‘玉麻子’。我把我的名字都忘记了!”玉麻子说着,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刘金娥说:“哎,我问你哟,你送我走,渔行三爹说你走露风声,你么样办?”
  玉麻子说:“我长到三十几岁,还没有怕过人。我杀没肉,剐没皮,人一个,命一条,哪个敢撞我?———我去叫船,二太太你收拾东西。”
  刘金娥说:“我把钱你。”
  玉麻子把腰一拍:“叫船的钱我有!”
  刘金娥上楼简简单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收捡了一下房间,锁上房门,便下楼到厨房弄吃的。她下了两碗挂面,打了七个荷包蛋,自己盛了三个,玉麻子碗里盛了四个。自己先吃起来。
  刘金娥还没有吃完,玉麻子来了,船已经靠在河下。刘金娥叫玉麻子先吃了再说,玉麻子毫不客气,一碗面几口几口就到了肚子里。
  玉麻子说:“二太太,你吃完了,先上船到弓篷里头坐下,我把前后门闩好,从后窗子跳出去。”
  刘金娥问:“你又在想么心思呢?”
  玉麻子诡秘地笑了笑,说:“我们这叫做不打草惊蛇。你大门上一把锁,他们就晓得你出门了,就要像寻牛一样,把你寻回来。不然,他们抢个么亲?闩了前后门,他们以为你二太太在楼上睡落心瞌睡,就好来抢你。叫他们抢,叫他们麻雀跳到粗糠里———空喜一场!”
  
  今天,玉麻子正儿八经像个大当家的。等刘金娥下河上了船,到弓篷里头坐好,他就熟练地闩好前后门,翻出后窗,奔向河边,解开系绳,跳上船头,把弓篷两头用芦席遮好———刘金娥一声不响地坐在里头。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地吐出来,然后,怀着大功告成的得意,朝封德顺家那口窗户,看了一眼,调转船头,站好开船的姿势,对着弓篷轻声地说:“二太太,你坐好,船要开了!”
  三月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甜蜜。温暖而又甜蜜的阳光,照在西流河上,把西流河变成了一条好像就要吐丝的蚕,是这般的透亮。小鸟,在柳树林子里快乐地叫。
  玉麻子今天看上去格外精神。他上身穿一件簇新的毛蓝大布褂子,颗颗布扣,扣得规规矩矩,拦腰系一条颜色跟褂子差不多的藏青洋布腰带,铁灰色的裤子(好像也是第一次上身)。他的小平头,剃的时间不长。麻脸是刚刚刮过的,脸色比平时要略微白一些,麻子好像也比平时略微浅一些。
  玉麻子的心里很滋润。今天,他想干的每件事情都如愿以偿了。堂堂二太太,服服帖帖听从了他的摆布。他觉得他干大的事情,都是这样得心应手,万无一失。当年,他结果那个东洋矮子,就跟今天救二太太一样顺当,只不过是整死救活之别罢了。他为自己在谋划这类事情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和周到,得意非凡。十麻九怪,怪得是有道理的。
  船到拐弯处时,玉麻子朝那棵当年他上去过的杨树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大桥,当年那使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他心里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唉!封保长的骨头,已经打得鼓响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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