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船过拐弯处,有一段笔直的河道,河面略微宽阔一些。满河阳光,很射眼睛。河南岸柳树林中间,夹了几棵桃树,粉红的桃花,使玉麻子忽然想起了某些女人的笑脸。迎着阳光朝前一望,河北岸还真有三个女人,在河边洗什么,说话的声音清晰传来。其中一个女人,上身穿的还真的是桃红褂子。玉麻子刚才不快的情绪,一扫而光,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龙船号子:
  三月也———桃花哟嗬嗬嗬———
  依、哟嗬嗬嗬,
  桃喂呃、花开哟,
  龙———彩———划哟———
  
  玉麻子应着龙船号子的节拍,一桨一桨都吃水很深,都很有劲,船行得相当快。船头的水声,相当清脆。玉麻子唱的时候,河边的女人,就停了手里的活,停了说话,朝玉麻子这头看。玉麻子也看她们。其中两个玉麻子认得。那个穿桃红褂子的,却是个生面孔,脸色鲜嫩,两个奶子鼓得并不高,玉麻子心想,肯定是个新姑娘。
  认得的女人见是玉麻子,都来了劲,高声大嗓地喊:
  “玉麻子!你摇船动桨,到哪里发财去的呀?”
  “下汉口哦———”玉麻子快活地拖长声音答道。
  “下汉口做么生意呀?”
  “卖鱼哟———”
  两个女人站起来看船舱是空的,就笑玉麻子:“你开西洋荤罗,鱼呢?”
  “我卖干鱼哦!装在中舱里!”
  女人相信了,又喊道:“赚了钱,引个洋婆子回来睡瞌睡啊!”
  “晓得的哟———准你们好再去找男人罗!”玉麻子笑着说女人的相应话。
  两个女人哈哈笑着,骂玉麻子:
  “玉麻子哦!你小心翻了船,掉到江里喂江猪子(河豚)!……”
  船走远了,女人们还在开心地笑。
  玉麻子同女人斗嘴的时候,眼睛光是在看那个穿桃红褂子的新媳妇。桃红褂子有点含羞地低着头。玉麻子透过她的刘海,看到了一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
  走过了笔直的河道,转过弯,玉麻子说:“二太太,不要紧了,把芦席掀开!”
  刘金娥掀开芦席,钻出弓篷,坐上船头,面对着玉麻子,笑了笑说:“玉成,你蛮爽快呀!”
  “唉,叫花子打响鞭———穷快活呢。”玉麻子无可奈何地说。
  “夹河两岸的女人,都认得你吧?”
  “嘿!认得有么用?戏场上的姑娘———有家的!”
  刘金娥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就转面朝前头看。河水清绿得像翡翠。两岸浅水处的水藻好像水中林带,烘托着西流河的秀丽、静美。小鱼不惊不乍,在水里自自在在地东游西荡。前面不远处,忽然从水里钻出一种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打几个转,飞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玉麻子这时看着刘金娥侧着身子的背影,心里很滋润。刘金娥的肩胛骨,微微突出在那藕色提花缎子夹袄里头,脊背只是有那么一条浅浅的痕迹,腰眼那里两条弯弯的曲线,使下面那好像在轻轻颤动的丰腴的大腿,显得格外动人。刘金娥的头部与身体极相称,黑亮的头发,盘得很圆的髻子……突然,玉麻子注意到了刘金娥的后颈。那后颈子白嫩、光润、浑圆,在太阳下,就像新上市的莲藕。玉麻子禁不住怦然心动!他想,二太太要是不穿衣裳,坐在船头,让他上上下下地看个够,那他不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吗?玉麻子不敢再往深处想,好像自己在干着亏心的事情。于是,从幻觉中回到现实来,说:“二太太,于家镇还远得很罗。”
  刘金娥转过面问:“你晓得我在望于家镇哪?”
  玉麻子说:“我肯定晓得。老话说:‘女儿回娘家,两脚像扬叉’。你要在岸上走,还不飞起来跑?”
  刘金娥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看着河水,说:“你哪里晓得人家的心事哦。”
  玉麻子有点后悔把话题引岔了,不应该勾起刘金娥伤心的往事。这几年,刘金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玉麻子晓得的。逢年过节,红男绿女走亲戚的时候,刘金娥就缩在自己的楼上不露面,玉麻子想同刘金娥说几句宽心话,大娘总是把他挡在楼下,说二太太不舒服,不要吵她。不知为什么,玉麻子总是关心刘金娥的事情。这时,玉麻子心想,平常找不到由头和二太太多说话,今天好机会到了,应该好好地说些话,让二太太开开心。于是说:“二太太,我跟你说个事哦。”
  刘金娥仍不抬头,问:“么事呢?”
  玉麻子笑笑说:“刚才河边上,有一个穿桃红褂子的女的,肯定是个新姑娘。”
  “你晓得?”
  “两个奶子堆头不大,还没有怀娃。”
  刘金娥扬起头,嗤地一笑:“你操几多瞎心罗!”
  玉麻子高兴了,带点神秘地说:“哎,她的一双眼睛哪,好看得很咧!”
  “么样好看呢?”
  “又大、又黑、又亮。她一看我,差一点把我的魂都勾起走了。”
  刘金娥横了玉麻子一眼:“我看,你的魂不在身上了。”
  玉麻子说:“还在哟。不过,她的眼睛再好看,也不能跟二太太的眼睛相比。”
  刘金娥也高兴了,笑问:“你不怕我勾你的魂?”
  玉麻子说:“还谈怕,我喜都喜不赢!二太太如若把我的魂勾起走了,我宁可来生还是一脸麻子!”
  刘金娥说:“麻子是天生的。地方上的麻子多得很。我们于家镇好几个麻子都享福。还有一个在省里做官,回于家镇八抬大轿,前呼后拥。”
  玉麻子说:“说是这样说,还是有人设起法来拿麻子爽心。我念一段取笑麻子的话你听:筛,天牌———你晓得吧?就是掷骰子的十二点。”
  刘金娥说:“晓得。”
  玉麻子接着念:“烘炉盖,雨洒灰台,虫吃园中菜,石榴皮翻转来,茅厕的蛆倒头栽……
  刘金娥笑着打断玉麻子的话,说:“好了好了,我都晓得,这是一首宝塔诗,还有三句。”
  玉麻子说:“晓得吧,一些人翻起巧来奚落我们麻子,笑死人。”
  刘金娥说:“奚落麻子的不多,奚落苕女婿的笑话,多得很。”
  玉麻子又讲了几个苕女婿的笑话。
  玉麻子讲的时候,刘金娥不住地笑。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亮亮地看着玉麻子。玉麻子从来没有看见刘金娥像此刻这样无忧无虑,这样快快活活,简直像个姑娘家了。刘金娥说:“玉成,你的口才不错咧。”
  玉麻子有些得意,又有些伤感地说:“二太太,凭良心说,我玉麻子除了命不如人,还有么事比旁人差呢?”
  刘金娥说:“人是三节草,不晓得哪一节好。你说我的命如不如人呢———人的命说不定的。你何玉成有一天运气来了,还不是高官任做,骏马任骑!”
  玉麻子随口说:“那就借你一斤盐(金言)哪!”
  
  船快到码头的时候,已近中午,太阳光特别燥人。玉麻子没有戴草帽的习惯,今天还是热得受不住。他脸上早已叫桃花日头晒红了。他松开了衣扣以后,那露在外面的胸脯和肚皮,也晒出了一条痕迹。
  刘金娥早已钻进了弓篷,她更是受不住这份热。就是在弓篷里,水红衬褂的肩头上,也可以看出不太清晰的汗湿。她的脸和颈子更加红润,两鬓下垂的头发上,挂着几粒不容易看得见的汗珠子。
  在玉麻子的眼睛里,刘金娥身体的轮廓越来越分明。他早已注意到了,刘金娥两个圆圆的奶子和透过水红衬褂现出淡淡紫色的两个奶头。特别是在刘金娥脱掉藕色夹袄的时候,玉麻子还惊喜地看到了刘金娥那一段雪白的腰身,看到了那金黄色的丝编裤带!玉麻子神魂颠倒了。他在胡思乱想,他心里萌发了一个十分本能的念头。这个对他来说,如梦境一般神秘而新鲜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延伸,鼓舞着他,使他心旌摇荡,飘飘欲仙。
  河上几乎没有行船,河边也没有女人洗衣物,这是一段寡堤。河上安静得就像是充满阳光的夜晚。玉麻子和刘金娥,好一会没有说话了。其实他们一路上谈得非常有意思。他们甚至互相讲了许多小时候的故事,连如何扮夫妻、如何入洞房、如何生娃、如何捡生(接生)都讲。一边讲,一边都像小孩子一样,快快活活地笑。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5] [1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