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5期

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玉麻子抬头看看天,天色有些灰暗,有些泛黄,虽然没有浓云,但像拧得下水来。风很尖,很冷。下雪,像是在所难免的了。远望何家口,何家口也显得有些灰暗,没有精神,连炊烟都好像比往年初一少多了。玉麻子的心情十分郁闷,沉重。他本来是光棍一条,无挂无牵,可是此时呢?他愁肠百结,像是在忧国忧民。他的视线离开何家口转向西头的寡堤。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他望见了胡春成的身影!
  胡春成走路的样子轻快、好看,就像水蛇过沟,玉麻子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了。不过,此刻的胡春成,好像比以前精神得多,简直有点神气舞扬。玉麻子心里说:胡师傅啊胡师傅,你回来得好啊!不说你带回来了多少新鲜话,你一回来,出去三个月的事情就清白了。你一回来,戏子们就会像蚂蟥听见了水响,都奔回集贤楼,这个戏就唱得成了!
  玉麻子来神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胡春成在哪里干么事呢?他在襄河北岸当了汉奸。
  他当汉奸当得巧,就在“乌天黑地”手下当差。他的主要差事是联络当地的戏子,了解当地的情况,然后把了解到的情况向“乌天黑地”报告。重要情况得赏钱,一般情况听夸奖,假情况挨嘴巴,有一回还罚了半天的站。“乌天黑地”到西流河沿岸骚扰的时候,胡春成回避了。他是个很讲脸面的人。良心可以不要,这脸面是万万丢不得的。他是个不唱戏喉咙就作痒的人。他靠唱戏能挑选女人睡觉,靠唱戏能一日三餐肉酒肉饭,靠唱戏显出他是人中一杰。他唱戏走红主要在西流河沿岸,别的地方都有自己的红角。他要是在西流河出了相,谁还让他上台呢?他怎么敢上台呢?他在唇枪舌剑、褒贬分明的何家口,如何住得下去呢?
  翻译把胡春成的苦衷和哀求告诉“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宽容了他。这次他为么事回何家口呢?他想刘金娥。
  三年来,他想了很多办法,讨好,挑逗,小恩小惠,发誓赌咒,刘金娥就是不上钩,总是打岔走开,或是笑而不语,很少搭腔。回的话并不尖刻。一般是:“天底下的女人睡不尽的。”“你打我的主意,对得住封保长吗?”“少想些歪心思,积点德多活几年。”等等。有一次说的话比较重,那是在胡春成动手摸刘金娥胸前的时候,刘金娥依然轻轻一笑,说:“胡师傅,你未免太轻浮了吧?你莫把刘金娥窄看了!”刘金娥那轻蔑的眼神和说得轻落得重的话,使胡春成怄了好几天气,越想心越疼。
  他与刘金娥谈话的机会少得可怜。刘金娥不看戏,只在自己楼上听戏。胡春成与刘金娥相处的机会,主要是因为怀山。怀山喜欢上集贤楼去玩,胡春成爱屋及乌,把怀山当心肝宝贝。好吃的、好玩的,都让怀山尽兴。怀山有时玩到瞌睡来了,胡春成就让他在楼上睡觉。怀山一不在家,或是封德顺,或是刘金娥,或是大娘,就是一句话:“范妈,上集贤楼把怀山弄回来!”范妈有时忙不过来,刘金娥就亲自出马。有时怀山撒娇、使性子不肯回家,胡春成就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于是,刘金娥和胡春成在拉扯怀山的过程之中,就有了一些皮肉接触。头两回刘金娥没在意,后来发现胡春成居心不轨,就给了胡春成一个“你胡春成这样耍心眼,未免太下作”的眼神,实在让胡春成羞得无地自容。他胡春成过了中年还不找妻室,为的是尝女人的鲜。想找哪个就能把哪个弄到手,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独独刘金娥是颗钉子?
  去年秋后,胡春成是怀着满腹的不快和羞愤离开何家口的。当时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只打算到襄北找同行知己喝喝酒,谈谈心,消消气,解解愁。没想到好友当上了汉奸,日本人器重他,中国人惧怯他,穿得好,吃得好,屁股头吊着“盒子炮”,想干什么干什么,处处迎进奉出。胡春成跟着转了几天,眼红了,请好友担保举荐,在“乌天黑地”手下当上了汉奸。
  胡春成当汉奸,赶不上他的朋友得意。他的朋友读过诗书的,戏唱得好,字写得好,还能做文章。因此,能把搞到手的情况,有骨头有肉地写出来。他胡春成小时候,只读过两年私塾,连“人之初”都没有背过全本,长大了学唱戏,也是凭肉口传授。他能写什么呢?不过嘴很活泛,心窍好。他对“乌天黑地”分派的差事,桩桩件件都不马虎。有的事情没有办成功或者出了差错,他也说得水能点灯,谎话编得比十五的月亮还要圆。“乌天黑地”从来没有下死手整过他。当然,也因为胡春成干的事情特别能够满足“乌天黑地”的嗜好:会找花姑娘。胡春成每到一个湾子,很快就能找出一两个最出色的姑娘交给“乌天黑地”。并且,他能担保个个都是黄花闺女,“乌天黑地”很满意。因此,胡春成有些过失,也就被宽恕了。“乌天黑地”年前在何家口吃的那个大亏,要追究起胡春成来,胡春成就是长十个脑壳,恐怕也是不够数的。
  说实话,胡春成自从刘金娥使他动心以来,他就很少找别的女人了。他有时“睡”别的女人,心里想的还是刘金娥。他曾经几次暗中发誓:这一生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刘金娥弄到手,哪怕只睡一回,死了也闭眼睛。他当汉奸差不多天天在与姑娘打交道,有时还亲自守在门口,让“乌天黑地”在里头“干”,他也很少起淫念。刘金娥入了他的骨。他当汉奸的几个月,几次想回何家口看刘金娥一眼,“乌天黑地”不准。大年初一,他说何家口有个特别风俗:父母新亡,子女在春节期间,一定要守灵。说他的母亲是去年七月死的,他一定要回何家口。“乌天黑地”是很讲孝道的人,答应了。其实呢,他的母亲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患霍乱病死的,那一年胡春成才四岁。他的祖籍嘉鱼,生父姓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父亲死后母子生活无着落,便随母亲讨米要饭到了何家口,靠胡云海落了籍。胡云海是集贤楼戏班子唱青衣的。胡春成天赋好,加之长期耳濡目染和继父的调教,十岁便登台,十五岁便走红。不料他十六岁那年,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时,被湖南的苕船骗走了(也有人说是和船老板勾搭上了私奔的)。胡云海气得倒了嗓,而胡春成却志得意满,根本不把继父放在眼里。不久,胡云海便忧郁而死。———他胡春成怎么知道他的母亲?
  胡春成这次回何家口,从表面上看,是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西装头梳得十分讲究,油光水滑。门牙右边,镶了两颗金牙,右手无名指上戴了金戒指。他换了短装,上穿暗红缎子棉袄,下穿豆青缎子长裤,脚上穿的是“乌天黑地”赏给他的又黑又亮的深筒皮靴。整个地给人一种“脱了蓝衫换紫袍”的印象。而他内心里呢,从襄北起身的时候是兴致勃勃,归心似箭,嘴里还带着年三十晚上的酒气,天刚麻麻亮就动了身。踏上了过襄河的渡船,情绪就变得有点低落。后来又碰见几个熟人,有些问话不三不四,胡春成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比方说,有人问他:“胡师傅,这几个月鹰子老鸹把你叼走了?你在哪里干好事哦?”有人打量着问他:“伙计,你莫不是在开婊子行吧?阔得很呐!”虽然没有人直接问他是不是干上了汉奸,但他心里总有点慌乱:何家口亏待过他胡春成吗?几十年如一日地亲亲热热,哪一家不把他当上宾款待?年前他胡春成让“乌天黑地”害何家口,良心何在?胡春成心里七上八下,但走路还是充好汉,趾高气扬。
  
  西街头有好几个人在迎候胡春成,玉麻子扬起手来喊:“胡师傅!你舍得回来啊!我们都打算背起盘缠米饭去找你的!”上了街,家家都拉他到自己家里过中,胡春成一一谢绝了。
  胡春成快到集贤楼的时候,恰好何老四送封德顺和渔行三爹出门,大家见了,都很惊喜。这时,杨兴发也走拢来一把拉住胡春成:“咳呀!你个胡师傅杀人的心哪!一晃几个月不见面,把我们差不多想疯了!”胡春成笑了笑说:“哪里疯哦?你眨巴眼还是眨巴,肚子还是肥。”大家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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