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2期
赤裸之城
作者:赵小赵
我仰天长啸,凄然说:“我程浩然简直瞎了眼,竟然一直把这个狗娘养的当兄弟!”
得知我倒腾古董上当受骗后,讨债的人纷至沓来,一时间恍若世界末日。
我狠狠心卖掉了自己在歇台子的那套商品房,还了银行的三十万贷款,我借住在聂智群的家里,他说自己那十万元不急着还,他甚至还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替我还了八万元的债。韩琼也把自己的三万元钱私房钱拿了出来,她流着泪说,你好歹是肚里孩子的父亲,我啷个能看着你遭罪?她还说程主编,你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自己!听得我十分羞愧,把头埋在裤裆里不敢看她。
尽管有聂智群和韩琼的资助,可是我还欠着别人近三十万啊,那些债主找不到我住的地方,就天天到杂志社来索要,有的还请了讨债公司的人,整天穿着印有“欠债不还”的黄马甲在我们杂志社的大楼前三三两两地站着,严重影响了“年轻一代”期刊集团的声誉。董事会研究后,以不安心本职工作,非法倒腾文物为由,决定撤去我的主编职务,主编一职暂时由聂智群担任,让我回家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上班。陆总编还暗示道,看在我以往的贡献上,才没有直接开除我,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我没有争辩,我晓得,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为了登上主编的宝座,我不惜把自己深爱的女友推到别人的怀里,不惜伤害两个最好的朋友,不惜让怀有自己孩子的女孩成为别人的新娘……
突然从山峰上跌下来,让我感觉如堕地狱般的黑暗,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我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不可确知的因素,到处充满了欺骗、敌意和谎言,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根本不可能抵抗残酷的命运。繁花谢尽,曲终人散,我决定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这冰冷的嘉陵江水里。
雾气蒸腾的江面,霓裳妖娆的思娅朱唇轻启,唱着她最喜欢的《发如雪》。
“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是哪里的歌声?我茫然四顾,哦,是我的手机铃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谁在呼唤我?一看号码,是我不认识的,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摁下了接听键,一个熟悉而略显虚弱的声音似乎是从世界的另一端传过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浩然,你在哪里?”是谁?是思娅吗?没错,就是思娅!真的是思娅!!我的心中顿时有种异样复杂的感觉,我愣愣地站在江水中,天地在我眼前悠悠旋转,我恍然如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浩然,我晓得你在听的,对不对?我想告诉你几件事,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其实我跟那个叫周雄的没聊多久,他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我,说他是孟辉和你叫他来勾引我的。周雄说,他被我对爱情的忠贞以及我的真诚深深感动了,他不忍心欺骗我,所以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陡然间面红耳赤。这时电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耳光!“晓得真相后,我对我们的爱情彻底绝望了。真的,浩然,这些年我跟你在一起吃了恁个多的苦,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能够支撑我走过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彼此相爱,我能忍受你的贫穷和卑微,能忍受你对我的冷漠和忽略,但我绝不能容忍你的背叛!”
思娅总是逆来顺受!
“浩然,其实我也晓得我这个安慰自己的理由有多脆弱,多经不起推敲,可是我宁愿活在这个幻想里,宁愿相信你对我是忠诚的。可是你呢,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伤害我,所以我想报复你,决定也要你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思娅的声音渐渐地变得冷漠起来,“我说服周雄,和我一起实施了那个计划,故意让你抓到我们偷情的现场,看着你痛苦和愤怒的样子,我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
我半梦半醒地站在水里,脑袋很沉,感觉全身温热的血液正在渐渐变得冰凉。我的重庆啊,永远在暧昧的灯火中忽闪而迷离,永远喜欢给人开一些亦真亦幻的玩笑。我以为身边的一些东西早已经失去,没想到自始至终它没离开过我半步;我以为我已经抓住了许多,没想到摊开来却是两手空空。
“我对你说我去了广州,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重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经常在暗中跟踪着你,注视着你,当我看到那个叫美琪的女孩经常出没在我和你曾经亲手建起来的爱巢时,你晓得心碎是啥子滋味吗?浩然,你一直不关心我,你不晓得我早就得了肝纤维化,是家族遗传的疾病,我外婆和母亲就是得这种绝症死的,医生说我的生命至多只有一年半,而且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可能。浩然,我一直对你瞒着病情,其实我是想熬到今年年底举行婚礼后再告诉你的,因为我不想让你过早地分担我的痛苦,不想让我们的婚礼充满悲伤,可是你却和别的女人私通,残忍地夺走了我生命中最后的幸福时光。但后来我也想通了,由你去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一艘观赏山城夜景的豪华游轮从远处驶过,笑声喧哗,笙歌阵阵,今夜不知又有多少男男女女醉倒在这盛世的浮靡里。游轮掀起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我踉跄不稳,连着呛了好几口江水,我难受得眼泪直流、金星乱冒,我悲怆地哭问:“思娅,思娅,你啷个不早点告诉我你得了绝症啊?”
“啷个要早点告诉你?让你同情我可怜我吗?让我继续蒙蔽在你爱我的假象里吗?”思娅冷笑道,“浩然,我晓得你做梦都想出人头地,我不想让我自己成为阻隔你升迁的绊脚石。我故意‘红杏出墙’,不仅是为了报复你,也是为了成全你和美琪,圆满你程浩然当主编的梦想。可是一切并不如我所愿。美琪骗了你,孟辉陷害了你,你被撤职,而且债台高筑成了穷光蛋。我晓得你心高气傲,心理其实又很脆弱,受不了这种沉重打击,所以我想最后帮你一次。”
我突然想起和美琪在北京潭柘寺游玩时抽到的那支签:
花开富贵终余恨,铁心辜负枕边人;有时糊涂有时醒,常把粪土当金樽。
当时看了,我懵懵懂懂地还不相信,没想到如今竟一语成谶!震惊、感动、恐惧和寒冷交织在一起朝我扑来,心脏像急骤的鼓点迅猛地敲打着我渐渐被江水漫过的冰凉的胸膛。
“我在网上发布了一个出售自己眼角膜的帖子,果然有不少人跟我联系。我挑选了其中出价最高的两个。今天中午,我在一家私人医院做了手术,将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两位双眼失明的人,他们在术前付给了我总共六十万人民币。我晓得你还欠了别人三十万,我把六十万中的四十万汇给了你,剩下的二十万我汇给了我父亲。”思娅停顿了一下,似乎有尖叫的风吹拂在她的手机上,传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被病魔折磨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而且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浩然,我晓得你还有一点良心,晓得你得到我的消息后一定会来找我,会让我继续治疗的,但我不愿意你看到我丑陋的样子,更不愿意我成为你生活的累赘,我已经去日无多,因此还不如留一个美丽的怀念在你的记忆中……”
我的脚已经快踩不到底下的麻石台阶了,我似沉似浮,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即将窒息,那个虚弱的声音却继续通过耳旁的手机传来:“我打算给你打完这个电话后就推开医院病房的窗户,从十楼跳下去。浩然,我最后想说的是:我爱你,所以才离开你;我恨你,所以才想让你永远记住这一点,背叛爱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再见了,浩然!再见了,我的爱人!从此我将在天堂遥望你的幸福!”
仿佛突然从一个久远的古老的梦幻中醒悟过来,我撕扯着喉咙哭叫道:“思娅,不要!不要啊!”我转身拼命地泅渡上岸,扑腾起的江水不断地灌进我的喉咙和鼻孔里,呛得我两眼发黑,强烈的咳嗽揪得肺疼,可是当我慌慌张张地爬到码头上时,我听见手机里传来“砰”的一声,此后任我喊破喉咙,滴滴泣血,手机里再无丝毫声息。
一身湿漉漉的我绝望地跌坐于地,在月光下抱头痛哭。泪眼朦胧中,我看见夜色妖娆里的重庆依旧灯红酒绿,充斥了暧昧不清的气息;我看见悬停在宝轮寺上空的那轮月亮依旧映照着人间的放纵和悲欢。
此刻,一盏闪烁着幽幽红光的莲灯顺着秋天的嘉陵江水悄然而下,我看见我的思娅,我亲爱的思娅啊,正长发飘飘裙裾飞扬地涉江而来,她眼中波光荡漾,脸上笑靥如花,就像一位普渡爱情的神女。雾气蒸腾的江面,霓裳妖娆的她正轻启朱唇,唱着那首她最喜欢的《发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是谁打翻前世柜/惹尘埃是非……
我拼命地向思娅招手,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像全然没有察觉。我奔跑过去,江水漫过我的双足我的胸膛,就在我快要触摸到思娅翻飞的裙裾时,歌声突然终止,她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在忧伤中沉浮不定,挣扎着茫然四顾,可是除了奔腾的嘉陵江水,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时候宝轮寺的钟声响了,我无力地仰卧江面,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迷失的精虫,在荷尔蒙无比亢奋的重庆,在无数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在欲望汹涌的潮水中,到处寻找着一个能让我安然着床的温暖的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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