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天使”与“魔鬼”的较量

作者:朱晓军




  当她出来时,正好看到一家医院——河南省某人民医院。她情不自禁地走到医院门前,拉门步入。医院既让陈晓兰感到亲切,又感到陌生;既让她思恋,又令她愤恨。她是医生,应该在医院为病人忙碌着,可是她却被医院拒绝,被许多同道憎恨;在医院,她挽救过无数病人的生命,让数不清的病人恢复了健康,可是她自己的双亲却悲惨地死在那里……
  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还是那么熟悉,那么让陈晓兰感到惬意;看着来来往往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她想到1969年下乡前第一次到医院学习的情景,想起那些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老师,心底涌出一种嫁出去的姑娘回到娘家的感觉。
  “你们医院有没有用对面今日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生产的‘光量子’?”陈晓兰推门走进医院,用她那温软的上海普通话问门口导医台的护士。
  “有的。住院部神经内科和呼吸科都有,”护士以为她是病人,不假思索地说,“不过呼吸科难找,你去神经内科好了,在新楼的17层。”
  陈晓兰望着那位小护士的一脸微笑,心却被重击一下,沉沉浮浮,隐隐作痛,一股复杂的感受萦绕于怀,一时说不准是什么滋味。
  陈晓兰以失去工作的代价换取了“光量子”在上海的绝迹,以长达8年的抗争,赢得了卫生部取缔“光量子”的文件,她为此而欣慰,为此而流泪,为此而跑到父母的坟头告慰双亲。可是,她没想到卫生部的文件已下发一年,“光量子”居然会在中原这么一所著名的医院里出现,真让她感到失望,感到怅惘,感到沮丧……
  陈晓兰一行很快就找到了新楼的住院部,乘电梯上到位于17层的神经内科病房。病房的长长走廊里摆放着一张接一张的病床,上面躺着一位位满脸病容的患者,床边摆放着椅子,椅子上放着食物和脸盆等杂什。蓦地,一张加床旁边椅子上的东西吸引住陈晓兰的目光,那是一个鞋盒大小的拖着接线板的浅灰色仪器。她疾步走近一看,那是一台“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
  “这是‘光量子’改名后的产品。”陈晓兰对身旁的记者说。
  “这仪器有人用吗?”她抑制着复杂的心绪,俯身轻声地问那位卧在床上的病人。
  “我刚刚用完,”病人有气无力地说,扬扬绵软的手指了一下,“喏,他们还在用呢。”
  陈晓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有两张加床的病人正在用“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她走过去,那是两台不同外形的“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她在征得病人和其家属同意之后,查看了一下输液器中间那段石英玻璃管,又打开仪器的盖板看了一下里边的紫外线灯管。
  “医生给你用的什么,你知道吗?”陈晓兰问那位病人。
  “不知道。”病人答道。
  陈晓兰在另一张床下找到了一台名字还没有改,仍然叫“光量子氧透射治疗仪”的器械。
  “这个用过没有?”她问床上的病人。
  “用了,上午刚用完,一天用一次。”
  陈晓兰发现他们用得相当混乱,维生素C要求绝对禁光的,医生却将它放在药液里,用紫外光照射。
  陈晓兰在走廊的加床上看到一位61岁的农民工,他的脸上雕刻着岁月的悲怆与生活的艰辛。贫穷使得他背井离乡,跑到郑州的建筑工地当搬运工,从天亮干到挑灯才能赚得几十元钱。他可能想攒下点儿钱就回村养老,也可能想清还积年陈债,还可能想补贴给儿孙,他偏偏没有想到自己会累倒,会得中风。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一半肢体好似背叛了自己,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听从自己的支使。他被工友送进了医院。
  “他怎么没用那种仪器?”陈晓兰看一眼他的收费清单,指了指旁边的“光量子”问道。
  “用了,”一位老实巴交的家属用手指着清单上的“静脉注入高氧液”说,“这个就是代表这台仪器。”
  陈晓兰低头看去,上面写着每天两次“静脉注入高氧液”,每次35元。这位年逾花甲的农民工也没逃脱“光量子”的戕害。
  病人往往把生存和康复的希望寄托于那些大医院,寄托于大医院里的专家、学者、教授,认为他们能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他们认为只有大医院才配有这样的好医生,认为那些国立的、省立的大医院是值得信赖的。
  这位老农民工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所信赖的大医院的医生会给他用这种卫生部明令禁止的假冒伪劣器械,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砸锅卖铁筹集的那点儿救命钱会被这种已被卫生部取缔的医疗器械吞噬掉。每天70元的救命钱就这么流失了。70元,对这位老农民工来说,意味着要搬运多少卡车的砖,要流多少汗?如今他病倒了,能否康复还是个未知数,有多少钱去填“光量子”这贪得无厌的无底洞?如果“光量子”导致他突发重度感染,如果他因此而患上慢性尿毒症,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你为什么没用那种仪器?”陈晓兰走过去,问一位年过半百的患者。
  “一次要35元钱,我们不相信那个东西。”病人的女儿对陈晓兰说。
  她说,她坚持不让医院给母亲用“光量子”。不过,病房里像她母亲这样的不多,在整个17楼的病房,几乎每个病人的床头或床下都放有一台这样的仪器。说着,她指了指中间那张床的下边说。
  陈晓兰俯身低头望去,见病床底下有一锈迹斑斑的铁盒。她弯下腰去,将那铁盒子拽出来一看,仪器的正面黑体大字“ZWG—B2光量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中间一行红色小字:注册证豫药器监(准)字91第2260212号,最下面一排写有“河南光电技术研究所制造”。陈晓兰惊讶地望着这台仪器,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年她所在的广中地段医院给病人用的就是这一种!没有想到9年之后,居然能在河南的“三级甲等”医院邂逅。她打开盖,看了一下,紫外线灯管跟过去不同了,那时是低压盘旋状紫外线灯管,现在改为直管了。
  “这种仪器你们用了多长时间了?”记者问护士。
  “我们用了有一段时间了。”
  “有几年了?”
  “从我进来开始就用了。”
  “你是哪一年进来的?”记者追问道。
  护士可能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说了。
  “都用了好几年了?”记者又问。
  “对。”护士说。
  陈晓兰和记者数了一下,仅神经内科病房就有20多台“光量子”。
  这家医院的网站上,在医院概况中有这样的介绍:他们的新病房楼是省“九五”重点工程,总投资约1.68亿元,医院门诊医技综合大楼正在筹建,近年来医院新建、扩建、改建面积达20多万平方米,使医院的总建筑面积达到1992年的2.62倍,固定资产是1992年的10倍。不知道在这所医院的高速发展中,有多少资本来自于像老农民工这样的病人。
  第二天,陈晓兰向国家药监局和河南省卫生监督所举报了这家医院。
  
  陈晓兰用11年时间,先后打掉了9种药监局注册的、合法的伪劣医疗器械。然而,腐败仍在蔓延,医疗还是重点疫区。反腐的斗争还在继续,陈晓兰的战斗远没结束。
  随着央视等媒体对陈晓兰的报道,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引起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同时像潜入的春风悄然地改变着陈晓兰的处境。在街上,经常有陌生人亲切地称她“陈医生”。一次坐地铁时,一位年轻人钦敬地递给她一张名片,他说他是律师,如在法律上或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陈晓兰手持名片感动不已。
  在上海市社区卫生工作会议上,上海市委副书记、市长韩正不仅给与会者讲述了陈晓兰的事迹,而且对她打假的义举表示肯定。他说:“陈晓兰的事虽说只是个案和极少数现象,但反映的问题令人痛心。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公平和正义,每个公民都必须具备‘两德’:一是社会公德,二是职业道德。”媒体报道了韩正的讲话,关注陈晓兰的人奔走相告。那天从早到晚,陈晓兰的电话不断,亲朋好友、同事和过去的病人纷纷打来电话。陈晓兰跑到街上买了几份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忍不住躲进卫生间里热泪长流。陈晓兰的女儿把那篇报道剪下,要把它带到外公和外婆的墓前,告诉临终还在关心医疗腐败问题的外公外婆:妈妈没有辜负他们临终的嘱托,把这场战争坚持下来了,而且还将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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