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天使”与“魔鬼”的较量
作者:朱晓军
可是,这几年医院一切向钱看了,“以物代药”盛行,医生开的治疗单像商场的提货单,可以在医院领到按摩仪、袜子、短裤;医院对医生采取奖金与病人的支出直接挂钩的管理政策,出现了“大处方”;医生越来越依赖于仪器,可是对仪器的性能却了解得越来越少;医生越来越缺乏诚实、认真细致和应有的责任感,让病人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1996年,医院调整诊室,把理疗科从二楼调到三楼。调整,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或显或隐地泄露出调整者的倾向、态度和被调整者的价值和地位的变化,甚至牵涉到利益的重新分配。陈晓兰跟院长提意见,理疗科的病人多数七老八十,还有些病人患有半身不遂,走路腿脚画圈,趔趔趄趄,上楼非常不方便,这么一调,他们很可能就不做理疗了。诊室的调整是根据创收决定的,就像街头书报摊,看上去五花八门的报刊一种挨一种地摆着,无章可循,其实赚钱多的、畅销的都放在抢眼的位置,赚钱少的、不大畅销的被冷落在边上。科室的调整表明理疗科边缘化了。过去,那是黄金科室,病人多,收入高。由于陈晓兰拒绝开“大处方”,病人虽然没有减少,可是收入却不如其他科室了。
出乎陈晓兰意料的是,调整后理疗科的病人并没有减少。病人艰难地跟着她爬上来了,甚至本该看内科、外科等科的病,病人也要挂理疗科的号,还有的病人在其他科看完病,像走亲戚似的爬上来看看她。
“陈医生,我家离这儿很远,转三趟车才到你这儿……”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
“您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在家附近的医院看呢?”她惊异地问。
“我们那儿的医生看病很贵,我都不敢去医院哪。听说你陈医生这儿不宰病人,我就来了。”老人这话说得陈晓兰的脸一阵阵发热,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宰病人就是好医生,病人对医生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啊!
她给老人看完病,开了药,老人满意地走了。
过一会儿,老人却哭着回来了:“陈医生,人家都说你不宰病人,可是你给我开的药咋这么贵呢?”
“不贵啊,心痛定片2.40元100片,每片10毫克,那是很便宜的药啊。”陈晓兰望着老人,疑惑不解地说。突然,她发现老人手里拿的不是心痛定片,而是心痛定缓释胶囊。这种药17.60元6片,每片5毫克,100片就将近300元,那是很贵的。
她激愤地匆匆下楼,径直去药房。她让药剂员出来,把她开的处方念一遍。然后,她问药剂员,你能不能搞清片剂和缓释胶囊的区别?
对方委屈地说,陈医生,你的处方量是其他医生的几倍,提成还不到他们的零头。这事儿,陈晓兰早就听说过,据说院里提成最高的医生每天只看16个病人,什么药最贵给病人开什么,每月提成几千元。陈晓兰却和他们相反,尽量给病人开便宜药,她每月的提成只有几元钱。有一个月,她只拿了2.6元,同事都笑她。其实,她比其他医生更需要钱,她是单亲母亲,要供养女儿。为多赚点儿钱,她下班后给裁缝店缝纽扣、锁扣眼,给厂家拆纱,跟别人去修空调。可是,她情愿挣那些辛苦钱,也不愿拿药品提成。病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有钱人,因为有病才不得不将血汗钱拿出来治病。如果医生多拿几元的回扣,病人就得多付几十元钱的药费。病人用那虔诚的、信赖的目光望着你,你怎么狠得下心去宰他呢?
性情耿直的陈晓兰不买账,对药剂员说:“我是医生,你没资格改我的处方。今后,我给病人开什么药,你就要给病人拿什么药。”她平日从不跟护士或药剂员摆资格,这次却不这样了。
药换了,钱退给了病人,她跟老人道了歉。老人走了。
“陈医生,我老伴去世了,死于心梗。她每天都按时服用阿斯匹林,怎么会心梗呢?”陈晓兰回到诊室,一位多日不见的老病人悲戚满面、恍惚无神地坐在她的面前。
不会吧,阿斯匹林是预防心梗的药啊,她会不会吃错药了?陈晓兰感到蹊跷,让病人把药拿给她看看。
“这是什么时候开的药?”第二天,老病人把药拿来了,陈晓兰看后惊诧地问道。那是过期药,早已失去疗效。
“她死前在你们医院开的,24.80元一瓶。”老病人说。陈晓兰知道,这药在药店只卖6.20元。
此后不久的一个上午,天出奇的冷,陈晓兰给一位80多岁的老病人开完处方后,匆忙跑到另一幢楼去帮她付款。理疗科迁到3楼后,凡是年过古稀或腿脚不好的病人,陈晓兰都要帮他们去交医疗费。那天医院的下水道堵塞了,门诊的一楼粪水四溢,陈晓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污水里的砖头走了出去。回来时,她一掀门帘往里跨,却“扑通”一声掉进了门口的窨井。反应机敏的她用双手撑住了井沿,下半身却没在了粪水里。粪水淋漓的她爬了上来,一头钻进消毒室,脱去衣服,用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洗身体。寒冬腊月,消毒室里没有空调,她冻得身抖牙颤。事后,院领导面无愧色地对她说,医院赔偿你损失,你开个价吧,上不封顶。她气愤极了,这哪里是“开价”的事儿?你开的是医院啊!如果哪位年迈的病人,或者是孕妇掉下去,被夺了生命,你怎么赔?
痛苦和失望像结石一般折磨着陈晓兰,夜晚闭上眼睛,那位流着泪的老奶奶,那瓶失效的阿斯匹林,还有候诊室里那口敞开的窨井就浮现在眼前。当医院偏离救死扶伤,把行医当成牟取私利的工具时,医院还是医院吗?她想找领导谈谈,一想医院情况领导不比她更清楚吗?她想给虹口区有关部门写封信,一想还是不行,那样不仅自己与院长的关系会恶化,还会得罪许多同事。院长平素待她不错,信任她,器重她。当年她进医院时还是院长亲自拍的板,院长领着她去领的白大褂,把她安排在了人人争着去的理疗科……
可是,作为医生,她怎么可以面对医疗腐败保持沉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遭受戕害而不管?这不符合她的原则啊。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她将一封检举信交给虹口区纪委。他们说她反映的问题很严重,表示会查处,结果却把信转给区卫生局的领导,区卫生局的领导又转给广中地段医院的院长。从此,院长和一些同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倔强的陈晓兰又写了一封检举信,连同那瓶过期失效的阿斯匹林一起交给上海市卫生局的纠风办。她对纠风办主任说,医生吃的是蛋炒饭,病人喝的是稀粥。可是当今的一些医生却将匙子伸到病人的碗里捞米粒。他们不是因为贫穷而宰病人,而是私欲的膨胀。
“你讲得太可怕了,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至于吧?”主任说。
“那么请你到下面去看看。”陈晓兰说。
结果,还是没有查处。她失望极了,痛苦极了。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不想升官,不想发财,也不想轰轰烈烈。她本来性格内向,从不抛头露面。从小到大,如果家里来了父母的客人,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直到客人走了才出来。客人一天不走,她就闷在里边一天不出来。她爱幽静,一杯茶一本书。读累了,拉一会儿小提琴。她想洁身自好,不再操心医院里的事。不过,每次给病人开完药,她都会叮嘱他们取完药后给她看看,以保证病人不服用过期失效的药,不被医院宰。她再也不把自己的病人介绍给其他医生,怕他们被自己的同事宰。
“光量子”的造假者可谓胆识非凡,居然“发明”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陆应石教授”,而且还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渴望平静的陈晓兰还能沉默吗?
可是,现在,偏偏又冒出了“光量子”,她哪里沉默得下去!如果她保持沉默了,她还是那个对病人满腔热忱的陈晓兰吗?她对得起那些培养她的老师吗?
陈晓兰不断地讲紫外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是个骗局。院领导恼羞成怒地斥责:“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