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惊天劫钞案
作者:伊 梦 丹 亚
终于,唐铁锁作出了一个近乎鲁莽的大胆决定:劫道!泰县通往大后方的战时国道上,常有货车过往,管它装的什么,都是不义之财,劫下来,弟兄们用得着。谁曾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劫了满满一车钞票!
得手之初,与其说欣喜,不如说震惊。天爷,唐铁锁和所有参加行动的弟兄都惊呆了:祖宗八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依唐铁锁的意思,得手之后就要把几十箱钞票给弟兄们分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些日子身无分文,弟兄们太委屈了。可是,机灵的“广西猴子”郑小山比他想得周到,说,眼下市面上还没见过这种大面额的票子,但既然印出来,连泰县都运到了,肯定全国发行在即。所以,不必忙着分钱,等市面上开始流通再出手,安全。再说,如今在疗养院的伤兵弟兄,都已呆了小半年,差不多也该回老家回部队了,不如忍耐一时,等兄弟们各奔东西时再把钱一分,让大伙天南地北分散了花去,岂不更加保险?
唐铁锁和参加劫钞的兄弟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郑小山的建议。只是这样一来,却不得不“捧着金碗要饭”,忍气吞声地一天喝两顿菜糊糊哄肚子。这也是唐铁锁强压怒火,不让弟兄们在饭厅闹事的原因。他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弟兄们忍忍,再忍忍,只要新钞票在市面上一露脸,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平息了饭厅里一触即发的事端,唐铁锁刚走出饭厅,一个绷带吊着胳膊的伤兵弟兄匆匆跑来,气急败坏地拦住他:“快,老广东不行了!”
唐铁锁的头“嗡”地一下大了。
绰号“老广东”的伤兵是唐铁锁任机枪班长的班里的下士班副。台儿庄血战中,当郑小山一连爆破日军三个暗碉,倒在血泊中后,部队呼啸着占领了小垛庄阵地。可是,日军很快反扑,唐铁锁拖过一具日军尸体,“九六”式轻机枪往上一架,记不清射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多少日本兵,只记得头部被狠狠撞击一下后,腥热的黏液就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血红的世界里,只见“老广东”接过了他的机枪,愤怒地挺起身,狂喊乱叫着向日军扫射。突然,“老广东”双膝处溅起一片血肉,身子猛然下陷,可机枪仍抱在短了一截的身躯里,吼叫一刻未停。
再见到“老广东”,他人在野战医院,两条小腿却永远留在台儿庄了。抚着他的残肢,唐铁锁心疼落泪,“老广东”却乐呵呵:“捡了一条命就算赚了。等我伤好回到南雄老家,就重操老手艺,摆个修鞋摊,没腿的给有腿的修鞋,保证饿不死!”后来,唐铁锁、“老广东”、郑小山一起转到荣军疗养院。“老广东”呆不住,天天念叨要回南雄老家。为了让他安心,唐铁锁代修家书,请“广东嫂”来陪住。
就在接来“广东嫂”的当天,“老广东”逞强,坚持一个人拄着双拐上茅房,不小心摔倒,把刚结痂的断肢摔裂了口,很快就发炎化脓,高烧不退。军医官说,是染上破伤风了,只有注射“盘尼西林”才有救,可疗养院没有。唐铁锁在荣军弟兄中奔走求告,终于凑齐钱在黑市上买回几支高价“盘尼西林”,把“老广东”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昏迷中苏醒,“老广东”对唐铁锁倾吐了心底的愿望:“拄拐杖到底不济事。要是有钱,我一定弄副假腿装上。早年我们南雄天主教堂的洋神父就是假腿,一点儿看不出他是瘸子。”
当唐铁锁率一行弟兄赶到“老广东”的病榻前,“老广东”实实在在不行了。身体里全部的血液乃至水分似乎都淌尽了,只剩下一张白里泛青的皱皮裹着嶙峋的骨骼。
一直守候在病床边的“广东嫂”,是个瘦小孱弱的女人,两眼哭成了熟桃。
军医官对焦灼的唐铁锁嗫嚅,因为再度感染,因为“老广东”体质太差……
唐铁锁不待军医官说完,一把揪住他的白大褂前襟,吼起来:“是不是又要盘尼西林?我们有钱!能买一卡车盘尼西林救他。让他活下去,活下去!”
面对唐铁锁这头狂躁的雄狮,军医官害怕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实话:“恐怕……已经太晚了!”
唐铁锁甩开军医官,扑到“老广东”身上呼喊摇撼,奇迹般地使“老广东”深陷眼眶的眼睛睁开了。他一把抓住唐铁锁的手,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吐出一串不连贯的字句:“班……长,我……为国家……孤儿寡母……可怜……不……放……心……”
“老广东”揣着永远放不下的一颗心走了,目睹战友离去的一伙伤兵哭得像狼嚎虎啸。
“老广东”死后,“广东嫂”人瘦主意硬,不顾唐铁锁等人挽留,执意要回南雄老家,并且坚拒伤兵弟兄搜索残囊拼凑出的“奠仪”,流着泪说:“看看你们,一个个瘦得都没人形了,我怎么忍心要你们的钱!”
唐铁锁找到军需官,索领应该发给军属的抚恤金。没想到,按规定应发的500元,只领到50元!对唐铁锁的盘诘,军需官大叹苦经:我有什么办法?又不会屙钞票!兄弟,国难时期,担待点儿吧!军需总监部已经两个月没拨经费,疗养院都快揭不开锅了。
国难时期,又是国难时期!弟兄们流血卖命,不就是赴国难的结果吗?如今人都死了,连500块买命钱还要赖账,天理何在?不行,找刘院长去。不足额发放“老广东”的抚恤金,这事没完!唐铁锁手一挥,领着一帮义愤填膺的伤兵直闯院长“留一手”的家。
“留一手”的家就在疗养院,大伙房后面的半山坡上,一排三间矮房,“干打垒”的墙,茅草苫的顶,房前围着短树棍编的栅栏,框出一个小院。小院里,种着两小块菜地。
唐铁锁一伙闯进门时,屋外方薄暮,夕阳还没下山,可“留一手”的矮房里,已是一片昏暗。“留一手”夫妇和一群孩子顶着一盏钨丝泛红的昏灯,一人捧一口大碗,正稀里呼噜地埋头吞咽,声壮如潮!
见到满脸怒气、风风火火直闯面前的唐铁锁,“留一手”显然有些慌乱,甚至有些惊恐。腾地站起来,带倒了屁股下的板凳。一家大小闻声惊回首,人人一脸惊骇,像是白昼见鬼。
然而,吃惊的不仅是“留一手”一家,唐铁锁他们也呆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来意。借助昏灯,他们清楚地看到,这一家老小贪婪吞咽的晚餐,与荣军疗养院大伙房炮制的一模一样:红薯青菜粥。甚至其中的大米粒比荣军饭盒中还少,糊糊更稀,几近于汤。
望着“留一手”空荡荡的右袖管,望着他领章上金光熠熠的少将领花,望着沾在他胡茬上的菜糊糊,唐铁锁猛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唐铁锁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向“留一手”行了个注目礼,转身头也不回而去。跟来的伤兵一个个学着样,敬礼,离去。
入夜,“广东嫂”的嘤嘤哭泣声在疗养院空寂的夜空传得很远,像一把钝锯啃噬着唐铁锁的心。他再也不能犹豫了。清晨,他送“广东嫂”上路,掏出厚厚的一个油纸包,叮嘱道:“嫂子,这是大哥的抚恤金。他是抗战英雄,国家特别优厚;所以抚恤金格外多些。一路兵荒马乱,你一定把钱放好。这50元——”他掏出真正的抚恤金,“是路费。嫂子,一路保重。把侄儿送去读书学本事,将来做个像他爹一样的男子汉!”
“广东嫂”哭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走“广东嫂”,刚要回疗养院,却见龙岗坡下跑来一个人,正是气喘吁吁的郑小山。他一见唐铁锁,两眼放光,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满脸兴奋:“大哥!泰县城里可以……用大票子了!我亲眼看……看到《中央日报》发的布告,大票子……全国发行!”
郑小山从泰县城里带来的消息,对一直在急切等待中的唐铁锁,不啻特大喜讯。首先,刚刚还系在胸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送别“广东嫂”时,以“格外加发的抚恤金”名义递过去的油纸包里是整整一万元法币,出自老鹰口所劫现钞。本来,唐铁锁不准备在大额法币发行之前冒这个险。可是,他实在不忍“广东嫂”就这么凄凄惶惶,只揣上50元“抚恤金”回南雄老家。那样,他唐铁锁无脸面对长眠地下的“老广东”。但他又怕“广东嫂”突然得到这笔对贫寒人家不啻巨款的“抚恤金”被吓坏,张扬出去,那非惹大祸不可。现在好了,既然“大票子”公开发行,等“广东嫂”回到家,尽可大大方方地用钱。更重要的,如此一来,到手的这48箱钞票可以尽快分给弟兄们,拿到钱,远走高飞,再也不用蹲在这倒霉的疗养院受窝囊气了。唐铁锁高兴得双掌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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