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折腾一番后赶到目的地已是傍晚了。小村子满目疮痍,空无一人。他们表妹的房子全毁了,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房顶倒居然还在。他们检查了每一间屋后终于能长吁一口气——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她肯定早带着孩子们加入到了路上那千万个难民中去了。他们很害怕在夜里开车回去,于是他们把车停进一个小树林,准备在车上过夜。整个晚上炮击阿拉斯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经过这一番狂轰乱炸,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归途他们走了另一条更远的路,他们不想再看到那些气数已尽的士兵。现在,亨利解释说,他和他兄弟都困死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让-马里重又斟满酒杯。在特纳的现场翻译下,他们已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干掉了所有的食品。特纳在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们细细讲述缠绕在他自己心头的那片阴影。可他既不想给这气氛再添一层恐怖,也不想把被美酒和友情阻在远处的景象再拖回眼前。他打消了这念头,换了个话题,给他们讲起了开始撤退时,他是怎样在一次德国斯图卡式轰炸机俯冲轰炸中和战友们走散的。因为不想让两个下士知道,他对自己负的伤只字未提。他只说了他们是怎么为了躲开大路上的空袭而徒步越野到敦刻尔克的。
  让-马里开口道:“这么说,大家说的是真的了。你们当真要走?”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虽这么说,可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句话。
  下肚的酒精已完全控制了耐特尔下士。他开始天花乱坠起来。他盛赞那些“法国骚娘们”——她们是那么“货源充足”,那么容易上手,又是那么秀色可餐。这全是他的幻想。法国兄弟注视着特纳。
  “呃。他说法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随后,大家又陷入沉寂。夜将尽,他们默默聆听那些已司空见惯的声响——隆隆的炮声,远方零散的枪响。遥远而回荡的爆炸声——该是撤退中的工兵在炸掉哪座桥吧。
  “问问他们的妈是怎么回事。”迈斯下士提议,“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本有三兄弟。”亨利解释道。“我们的兄长,也是她的头生子,1915年死在凡尔登了。一枚炮弹一下击中了他。只剩了头盔让我们葬进坟里。至于我们两个,太幸运了。我们活了下来,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从那时起,她就对当兵的恨之入骨。今年她八十三岁了,有点神志不清。过去的事情纠结在她心里,狠狠地缠着她。她才不管什么法国兵,英国兵,比利时兵,还是德国兵。在她看来,你们全都一样。我们真怕德国人来了,她会抄起草叉向他们扑过去。他们会开枪的。”
  兄弟俩带着倦意站起来。士兵们也站起身来。
  让-马里说:“我们倒想在厨房里好好招待你们,不过那样的话就得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了。”
  “可是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了。”特纳说。
  耐特尔跟迈斯咬着耳朵,迈斯边听边点头。接着耐特尔从他的袋里掏出两条烟。没错,这是应该的。法国主人礼貌地拒绝了,可耐特尔绕过桌子,硬把这份礼物塞进他们手里。他求助于特纳,帮他表达他的意思。
  “你们该看到那场景的。我们被派去摧毁一家商行。好家伙!光烟就有两万条。我们爱拿什么就拿了什么。”
  啊哈。一整个部队浩浩荡荡逃往海岸,香烟一路伴行,来抵御饥饿。
  法国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对特纳的法语大加赞美,然后俯身把桌上的空瓶空杯装进了帆布袋里,毫不掩饰地表示期待重逢。
  “天一亮我们就走。”特纳说,“该说再会了。”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亨利 · 博纳说:“想想我们二十五年前打过的仗,还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吧。现在德国人竟然又回来了。两天后他们就会出现在这儿,掠走我们拥有的一切。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特纳头一次感觉到这么撤走是奇耻大辱。他觉得羞愧难当,比上回更加底气不足。“我们会回来赶走他们的。我保证。”
  兄弟俩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作最后的告别。他们走出了烛火形成的暗淡光圈,穿过黑暗,走向谷仓敞开的大门,玻璃杯和瓶子在袋中互相撞击,叮口当 作响。
  
  他久久地仰卧着,一个劲地抽着烟,凝望着屋顶那团深邃幽暗的黑色。两位下士鼾声此起彼伏,好像商量好似地配合默契。他筋疲力尽却并不想睡。伤口抽痛着,每一下都精确又让人憋闷。皮肤里有什么东西很尖利。他想用手把它挖出来。他极度疲倦,一不留神就又被不愿想起的回忆攫住了。他想起了睡在床上的法国小男孩,想起了人们把炸弹投向如画风景时的冷漠无情。他们甚至会把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有谁。杀戮成了冷冰冰的工业中的一环。他目睹了组织严密的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辛勤劳碌,他为他们铺设线路的速度、他们的纪律性、他们的操练和日常训练和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他们从来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 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消失”。他从记忆仓库里选出这个词时,睡神又击倒了他,虽然只几秒钟的时间。他醒了,是躺在自己床上,在牢房里,呆呆地仰望着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又回去了。他可以闻到那儿的气息——水泥地板、桶里的尿、墙上鲜艳的油漆,还听到同一排牢房中其他囚犯的呼噜声。他过了三年半这样的日子。无法入睡,只想着另一个骤然消失的男孩,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消逝的生命。等待黎明来临,等着去倒便桶和空虚的另一天。他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日复一日的愚蠢生活中熬过来的。愚蠢,还有幽闭的恐怖,像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在这儿比在那儿强多了。尽管这儿得藏身在谷仓里,不远处就是溃军,普通人对一个挂在树上的孩子的残肢无动于衷。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要在眼前崩坍。那也还是这里好。那个地方,狭窄的床上,在暗淡的电灯下,等待着一片虚无。而这儿,却有郁郁葱葱的山谷,溪流,照耀着杨树的阳光,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把它们夺走。而且,这里有希望。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他有机会,有那么个机会回到她身边去。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装在衣袋里,他还有她最新的通信地址。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巧妙地离开大道,躲避猛禽般地在空中盘旋的俯冲轰炸机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他钻出盖在身上的厚大衣,站了起来,套上靴子,摸索着走过谷仓,到外面去解手。过度劳累让他晕眩不已,但他还不想入睡。他没有理睬农家狗的吠声,他沿着一条小路前行,来到一块绿草如茵的高地,爬上去观望南面天空的道道闪光。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德国兵就要来了。他摸了一下最上面一只衣袋,她寄来的诗就夹在袋里的信中间。深夜的噩梦 / 整个欧洲的犬吠声。她其他的信装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扣子牢牢扣着。他站在一辆废弃拖车的轮子上,天空的其他部分历历在目。除了北边,哪儿都有耀眼的枪火。溃败之军如今正匆匆地堵挤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随着战事的推进必定愈加狭窄,过不了多久它定会被完全切断。谁落后谁就甭想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是再次入狱。战俘营。这回他可撑不下去了。法国一旦陷落,战事的结束就会遥遥无期。没办法收到她的信,也没办法回国。即使参加过步兵团,提前解脱也肯定没戏。那只手又扼住了他的喉头。他的未来将会是一千个或是几千个被囚困的夜晚,辗转反侧地回想从前,绝望地等待重生。可是有重生的那一天吗?也许该放聪明一点,现在走掉还不算晚。一直走,一直走,白天黑夜不停地走下去,一直到达英吉利海峡。悄悄溜走掉,让那两个下士听天由命去吧。转身下坡时他却又抛弃了这个主意。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不了多远,还会很容易摔断一条腿。而且,想想看,迈斯的床垫和耐特尔给法国兄弟的礼物,这两个家伙并不完全是废物。
  循着他们的鼾声,他拽着双脚回到自己的床边。可睡神依然不肯光顾,即使光顾了,也总是猛地袭来。他被无法选择或指引的思绪折磨得头晕目眩。老问题追赶着他,不肯放过他。又来了,又来了。那是他和她惟一的一次见面。出狱六天后,应征到奥尔德肖特附近报到的一天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1939年,他们筹划在斯特兰德大街的乔 · 里昂纳茶室见面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他早早就到了,拣了个角落里能看到门的座位坐下。自由对他来说依旧如此新鲜。他仰在椅中享受每一天的拥抱——节奏和嘈杂的声响,外套、夹克和衬衫的色彩,伦敦西区的顾客们高声而睿智的交谈,女服务生的周到招待,还有杳无影踪的威胁。这一切如此美好,只有他能独自享受。
  在他身陷囹圄时,惟一得到许可去探视他的异性是他的母亲。那帮人说,对他这么仁慈是怕他精神失常啊。塞西莉娅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爱着她,想要为她保持神志清醒,他很自然地把一腔爱意倾注在她的词句上。回信时,他总试图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旧我”,撒些谎来证明他的精神健全。由于对他的精神病医生兼信件检查官的恐惧,他们从不能牵扯到肉欲甚至从不能流露一点感情。他被关押的监狱据说是一座现代化的、开明的监狱,尽管不失它维多利亚式的冷酷无情。经过精确的临床诊断,他被认为有过分旺盛的性欲,几近病态,需要别人治疗和帮助,还不能受刺激。就因为羞怯地表达了爱情,一些信件——有他写的也有她写的——给没收了。他们只好在信里讨论文学,用不同的人物当密码。想当初,他们在剑桥的街上多少次擦肩而过却无缘一起谈论这一部部作品,以及作品中的那些幸福或不幸的情侣!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奥尔西诺公爵和奥莉维亚(当然少不了玛尔佛丽奥)、脱爱勒斯与克来西达、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耐特雷先生和爱玛①。有一回,绝望中的他提到了被缚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肝每天被兀鹰啄食一次。有时候她又化身为耐心的格里塞尔德。每当说到“藏书室里的僻静角落”时,他们都明白那是暗指他们无法抑制的对性的渴求。他们也充满柔情,不厌其烦地规划两人生活的图景,连小细节也不漏掉。他向她描述狱中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隐瞒了充斥它每个角落的愚蠢。那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自己会垮掉。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她是那么爱他,但她在信中从来没有这么写过。如果能够通过检查,她一定会说她爱他的。他心里明白。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再也不和她的父母、兄弟说一句话了。他紧紧追踪她前进的步伐,知道她已经取得了护士资格。每当他读到“今天我在藏书室找到了跟你说过的那本解剖学的书。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捧读着它,”他就知道她和他一样,也沉浸在那些记忆中,那些每昼每夜都在监狱薄薄的毛毯下让他憔悴不安的记忆。
   她穿着护士装走进茶厅,把他从舒适的迷朦中惊醒了过来。他站立得太快,撞翻了茶杯。因为妈妈留下来给他的外套太大,看起来一点不合身,他有点害羞。他们坐了下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罗比和塞西莉娅已鸿雁传情许多年了。密码信件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可那意念中的亲密在他们面对面地聊天时,在他们开始刻板而机械地寒暄时,显得多么地别扭啊。只有两人天各一方时,他们才懂得他们在信中的关系比现实中的超前了多少步。这一相聚时刻他们已经想象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却和那理想化的图画不搭边际。他远离人群那么久,已丧失了审慎思考和取舍的自信。我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他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了他。
  “那么,你和你的女房东相处得还好吗?”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怕冷场,怕尴尬,怕寂然无声就是她说再会的前奏。怕她会告诉他,她得回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仰仗数年前藏书室里的几分钟。那会不会太过脆弱?她很容易就能回去做她的什么护士长。她现在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他瘦了不少。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大不如从前。监狱生活教会了他自暴自弃。相反,她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她着护士装之时。他不知道,她也紧张得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废话。她只有故作轻松,对房东的坏脾气轻描淡写了一番。又说了一会儿,她真的在瞧挂在左胸上的那块怀表了,告诉他她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他们已谈了半小时。
  他和她来到白厅,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在珍贵的最后一刻,他给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那是一长串令人索然寡味的缩写和数字。他对她讲,在基本训练结束前他没法请假,但结束后会有两星期的假。她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恼怒地摇着头。终于,他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没来得及说的话全交给这手势了,而她也用着力,当作给他的回应。公交车来了,她还不肯松手。他们此刻伫立在那儿,面面相对。他吻了吻她,先是轻轻地,但随着身体的贴近,他们的舌头纠在一起,他感到了灵魂游离在身体外的绝望、卑微的欣慰。他知道在回忆银行里他已经有了户头,以后几个月就要靠这笔钱度日了。此时此刻,在凌晨时分,在一个法国谷仓里,他正在支取这笔存款。他们越搂越紧,继续热吻。排队等车的人侧着身子绕过他们。有个神经病还在他耳边唧呱不休。她的泪流在他脸颊上,悲伤的她开启芳唇,紧压他的双唇。又一辆公交车来了。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紧捏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不再回头。他看着她找到了座位,车开动了他才想到该和她一起乘车,一路陪她去医院。他开始沿着白厅跑了起来,满怀希望能在下一站赶上她。可车离他越来越远,一会儿就驶向议会广场,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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