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一只长统靴轻轻推了推特纳的后腰,他醒了过来。
  “起来吧,长官。太阳都出来了。”
  他坐了起来,看了看表。谷仓口是一个蓝黑色的长方形。他估计睡了不到三刻钟。迈斯麻利地把袋子里的草倒掉,把桌子拆了。他们默默地坐在大捆的干草上,点燃了当天的第一根烟。他们走到外面,看见一个土罐,上面盖了一个很重的木头盖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用细布包着的面包和楔形的黄油。特纳当机立断,用一把长猎刀顺着黄油把这食物分开。
  “万一我们走散了,”他咕哝道。
  他们离开时,一缕阳光已经照在农房上,狗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翻过一扇门,开始穿越北面的一块田地。一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来喝水、抽烟。特纳打开地图。这时,第一批轰炸机——一支由大约五十架海因克尔式飞机组成的编队——已经在头顶轰鸣,也在朝海岸进发。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对德国空军来说,这是绝好的一天。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个小时。前面没有路时,特纳就依靠指南针穿过牛群和羊群,越过萝卜和初生的小麦。离开马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一百码方圆里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特纳困惑地看着地图,猜想他们正位于离敦刻尔克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越往前走,就越难避开大道。似乎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到一起了,他们要跨过河流和运河。想从村庄中抄近路走到桥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十点钟刚过,他们再次停下来休息。他们翻越了一道篱笆,来到一条小路上,但是特纳在地图上找不到这条路。不管怎样,方向是对的,路朝着平坦的、光秃秃的土地。继续走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听到几里外传来抵御空袭的射击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个教堂的尖顶。特纳停下脚步,再次翻开地图。
  耐特尔下士说:“地图里又没有骚娘。”
  “嘘,他有点拿不准了。”
  特纳靠在一根篱笆桩上。右脚一踩下,他的腰部就会一阵疼痛。有个尖尖的东西好像要从里面伸出来,把衬衣撑破。他忍不住用食指去摸,摸到的只是一碰就疼的裂开的皮肉。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应该再忍受两个下士的嘲笑了。疲惫和疼痛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但他什么都没说,尽量把精神集中到地图上。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村庄,但是看不见小路,虽然它肯定是通往那里的,这和他想象的一样。他们应该走这条路,一直走到位于贝尔格-菲尔纳运河上的防御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两位下士还在继续取笑他。他折好地图,继续往前走。
  “下一步怎么办,长官?”
  他没有回答。
  “哦,哦。你得罪那骚娘了。”
  在高射炮火以外,他们听到遥远的西面传来他们自己一方大炮开火的隆隆之声。抵达村庄时,他们听到卡车缓缓驶动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它们排成一长队,缓慢地向北面驶去。当然谁都希望搭个便车,但经验告诉他,车队很容易成为空袭的目标。用脚行走时,你才能听见、才能看见正在靠近的东西。
  他们按一个向右的箭头离开村庄,走上小路,并坐在一个石头制的水槽边休息了十分钟。三吨车、十吨车、半履带式车和救护车正以不到一英里的时速从狭小的转弯处辗过,离开村庄向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路驶去,那条路的左边种着梧桐树。路一直通向北方,前面的地平线上有一片乌云,是油在燃烧,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到了。现在不需要指南针了。路上到处是废弃的军事用车,但坚壁清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远去的卡车的后车厢里,神志清醒的伤兵睁着空洞的眼睛,向外张望。路上还有装甲车、后勤用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摩托车。混在中间的是民用小车、公共汽车、农用货车以及二轮运货车,由男男女女推着或由马拉着,里面塞滿的家用工具和行李堆得高高的。空中飘着柴油燃烧产生的烟雾,非常难闻。车队行驶的速度还不如成百上千个正在行走的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背着枪,带着笨重的厚长大衣——在气温升高的早上这成了一种负担。
  和士兵们同行的是随军家属,她们拖着箱子和包裹,抱着婴儿,牵着孩子。穿过机器的轰鸣声,特纳听到惟一的人声是婴儿的哭声。路上还有一些老人独自走着。一个拄着拐杖拖着脚走的老人,穿着上等细布做的新西服,戴着蝴蝶状的领结,穿着毛拖鞋。他走得很慢,又喘着粗气,连车队都超过他了。他这副样子,哪里都到不了啊。路对面拐角处有家鞋店,特纳看见里面有位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和店员说话,而店员的每只手里拿着一只不同的鞋。三人都对身后的行军视而不见。这时,从相反方向开来一排装甲车,徐徐靠近拐角,即使经过战争的洗礼,表面油漆也没有碰掉,它们向南进军,迎战德国先遣部队。即便想尽快战胜德国装甲师,也只能多等一两个小时让撤退的士兵先行通过。
  特纳站了起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一闪身跟在两个苏格兰高地轻步兵后面,就这样融入了队列中。两位下士跟随着他。特纳觉得没必要再对他们负责了,因为他们已经加入到了撤退大军中。他睡眠不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下士们的敌意,而且今天他们的冷嘲热讽刺痛了他,仿佛背叛了昨晚建立起的同志情意。事实上,他敌视身边的每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生存。
  为了甩掉下士,特纳加快了脚步,超过苏格兰士兵和一群修女。修女带着二十多个身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他们也许是某个寄宿学校的残兵散勇,看上去就像他读剑桥前的那个夏天在附近的里尔所教的学生。如今,在他眼里,那仿佛是一段别人的生活,一个逝去的文明世界。他的人生先毁了,接着每个人的都毁了。特纳恼怒地大踏步往前走,虽然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以前,在他随小分队行军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该寻求什么。在他的正右方是一条壕沟,可它太浅了、太容易暴露。他看见路对面有一排树,就溜了过去,来到一辆雷诺轿车前。这时,车的司机斜靠在喇叭上,发出刺耳的电喇叭声,特纳惊跳了起来。他顿时火冒三丈,够了!他转身一跳,冲向车门,猛地将它拉开。里面是个衣着整齐的小个子,穿一件灰色衣服,戴一顶浅顶软呢帽,身边堆着皮箱,后座挤着一家子人。特纳一把抓住他的领带,正要用右手掌扇那张愚蠢的脸时,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是敌人,长官。”
  迈斯下士紧抓着特纳的手,把他拽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耐特尔,用脚猛地把雷诺车门踢上,他用力过猛,致使侧面车镜掉了下来。看到这一切,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欢呼着鼓起掌来。
  三人穿过路,在树下继续行走。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感觉很暖和,而树阴还没有遮住路面。几辆横卧在沟壕上的车辆已在空袭时被击中。他们经过丢弃的卡车时,看见周围到处是过往部队在寻找食物、饮料或汽油时散落在地的各种供给。特纳和两位下士踏着沉重的步履穿过飘散的打字机色带轴、复式分录账本、锡制桌子和转椅、厨房用具、引擎部件、马鞍、马镫、挽具、缝纫机、足球纪念杯、折叠式椅子、投影机、汽油发电机——投影机和汽油发电机已被人用扔在一旁的铁橇毁坏了。他们还经过一辆救护车,它半陷在沟壕里,一只轮子已不翼而飞,车门上有块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此救护车为旅居巴西的英国人所赠。”
  特纳意识到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当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时,他颈部的肌肉就会放松,头渐渐下垂。脚步一偏,他就会被惊醒过来。耐特尔和迈斯想去搭便车,可是前一天特纳已向他们描述了他在第一纵队所见的一幕——二十个坐在三吨车后的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当时他蜷缩在战壕中,头钻在涵洞里,腰部中了一块弹片。
  “你们先走吧,”他说,“我还是在这里吧。”
  此事就这样搁下了。特纳不去,他们也不会走——他是他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继续往前,跟在更多的苏格兰高地轻步兵的后面。有一位步兵在吹苏格兰风笛,引得下士们用鼻音跟着模仿,听起来很滑稽。特纳作势要走到路对面去。
  “如果你要去打架,我们可不帮你。”
  这时有两个苏格兰人转了过来,相互抱怨。
  “美好的夜晚,美丽的月光,”耐特尔用伦敦腔大声地说着。
  突然头顶上传来手枪的声音。如果他们没有听见,事情将会变得棘手。当他们处于同一平面线时,风笛声戛然而止。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法国骑兵全副武装,下马排成了一长队。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他依次向马的头部开了一枪。每一位骑兵都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坐骑边,礼节性地把帽子握在胸前。所有的马都耐心地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这种令人联想到失败的仪式让大家心情更为沉重,下士们也没有心情和苏格兰人纠缠搞笑了,而他们正好不必受到干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的箱子丢在一边。其中一个女人穿着毛拖鞋,和那位穿上等细麻西装的人一样。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如果他想活下去,必须密切注意天空。他很累了,经常会走神。而且此时天气很热,有些人把他们的厚大衣扔在地上。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和平时期,的确可以称之为阳光灿烂。他们现在走在一条长长的缓坡上,他拖着疲累的双腿,腰部感觉更疼,每走一步都得痛下决心。他左脚后跟的一个水疱肿了,他就只好侧着靴边走。他一边走一边从包中取出面包和黄油,但由于口干,无法咀嚼,于是只好又点燃一支烟,以驱除饥饿感,并尽力给自己设定一个最简单可行的任务: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旦社会因素消除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他是世上惟一的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正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大海。他知道,现实社会非常功利。其他人在跟随着他,而他要装得若无其事,保持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步伐。他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这大海。六韵步组成的诗句,他此刻正用五个抑扬格和一个抑抑扬格的节拍行走着。
  又走了二十分钟,路变平坦了。他转身望去,只见护送队一直排到山下一里远的地方,而往前则看不到尽头。他们三人穿过一条铁路。从地图上看,离运河还有十六英里。一路走来,多多少少能看见被损坏的设备。半打二十五磅重的枪炮堆在壕沟的另一边,好像是被一个重型推土机推在一起的。前面地势低洼处,也就是来回两条路的交叉口,正在发生一些骚乱。步行的士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路边的人群也变得有些嘈杂。他走上前,看见一个英国陆军旧步兵第三团的四十多岁少校,一副老式学校毕业的模样,正指着两块地外一英里远的一丛树林,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想把士兵从列队中拉出来,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大多数人都不理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也有些人笑话他,可是有几位却迫于他的职衔而停了下来,虽说他没有任何个人威望。他们拿着枪围在他身边,脸上一片茫然。
  “你。是的。你过来。”
  少校把手放在特纳的肩上。特纳在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停了脚步,向他敬了个礼。两个下士跟在他后面。
  少校长着一撮小胡子,从紧闭的小嘴唇中蹦出一句简短的话:“我们把一个德国佬包围在那片树林中了。他肯定是一名先遣队员。可是他身上还有两支冲锋枪。我们得冲过去把他赶出来。”
  特纳感到一阵寒意,腿也软了。他向少校摊了摊空空的手。
  “凭什么,长官?”
  “凭机智和配合协作。”
  怎么才能抵制这个蠢货呢?特纳太累了,无法想这一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现在,我有两个排的剩余兵力正向东赶来……”
  “剩余兵力”这个词泄露了天机。一听到这里,迈斯忍不住要卖弄一下他取笑人的本事。他打断了少校的话。
  “对不起,长官。我想说一句。”
  “不行,下士。”
  “谢谢,长官。总部下达命令。现情况危急,四面受敌,为防全军覆没,应立即撤离,快速、迅疾、矫捷地向敦刻尔克进发,不得延误,不得迂回,不得违抗。报告完毕,长官。”
  少校转过身,把食指戳向迈斯的胸口。
  “你给我看这儿。这是我们惟一的、最后的机会……”
  耐特尔下士轻柔地说:“长官,这是戈特爵士起草、并亲自发出的命令。”
  在特纳看来,如此这般地跟一位长官说话是非同寻常的,当然也是冒极大风险的。少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他似乎以为刚才是特纳在说话,因为接下来这番话是对着特纳说的。
  “撤退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屠杀。看在上帝的份上,伙计。这是你展示果断和决心的最后一个绝佳机会。而且……”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在特纳看来,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似乎已降临在这耀眼的晌午。这一次他没有入眠。他越过少校的肩膀,眺望着队伍最前端。远处,在离道路大约三十英尺的空中,一块中间凸突、看似厚木板的东西横悬在烈日下。他听不进上校的话,也没什么自己确切的想法。这一水平的幻象悬浮在半空中,丝毫没有变大;虽然他渐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宛似在梦中,既无法回应,也不能移动四肢。特纳惟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嘴巴,却又发不出声;即使发得了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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