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她开始飞奔,穿过草地,觉得自己能跑上一整夜,像一把利刀穿梭于丝绸一般的空气中,跃过脚下钢圈般的硬地。夜幕笼罩下,飞奔的速度都似乎增加了一倍。在梦中她曾这般奔跑,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拥抱信念——这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可在梦境中易如反掌——双足蹬地,腾空而起,在树篱、大门和屋顶上低飞,接着,向高空猛冲,欢快地翱翔于云际,盘旋于田野之上,最后俯冲直下。现在她能感觉如何通过渴望就能做到这一切。她穿行于一个爱她的世界中。她想要什么,它就给她什么,她的梦想都能成为现实。当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她就用语言来描绘。写作不正是一种翱翔,一种可以做到的飞翔的、梦幻的、想象的形式吗?
  但是,还有一个狂人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夜幕中,怀着一颗黑暗的心,一颗不满的心——她已经挫败过一次他的行动。若要描述他的罪行,她就得现实些,先保护姐姐不受他的伤害,再设法写下一纸罪状,将他绳之以法。布里奥妮放慢速度,开始步行,心想他一定恨透她在藏书室里阻挠了他的行动。尽管她受到了惊吓,但从另一个角度想,那也是她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时刻,又一个“第一次”:让一个成年人对她产生了恨意。孩子的恨往往滚滚而来,变幻无常,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能成为大人仇恨的对象是迈入一个庄严新世界的第一步。这意味着她升了级。他也许已经原路返回,潜伏在马厩区后面,暗藏杀机。但她努力使自己不要害怕。她在藏书室里时就曾和他对视过,但她姐姐只是悄然走过她身边,对自己被解救毫不表示感激之意。她知道,自己不是想听感谢的话,也不是想求什么回报。那是一种无私的爱,什么都不必说。她会保护姐姐的,哪怕塞西莉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而且布里奥妮现在不可能惧怕罗比;很显然,最好让他成为她厌恶和憎恨的对象。他们,塔利斯一家为他提供了各种各样良好的条件:一个哺育他成人的家,无数次的法国之行,中学的校服和课本,然后送他去剑桥。作为回报,他竟然用如此肮脏的字眼侮辱她的姐姐,凭着自己身强力壮欺侮了她,枉费了对他的一番盛情。当他厚颜无耻地坐在餐桌边时,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貌岸然。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一个恶棍却闯进了她的生活。他们曾以为他是这个家的老朋友。他四肢笨拙而强壮,脸虽粗糙却很友善。过去,他常常背着她在河里游泳,紧紧拽住她逆流而行。一切看似都很正常。真相很奇怪也颇具欺骗性,只有透过日常的表象,才能发现它。这个事实大出人们的意料。当然,流氓恶棍不会嘴发嘶嘶声或口念独白,也不会着一袭黑衣,挂一副奸刁的嘴脸,告诉大家自己是坏人。利昂和塞西莉娅走在房子的另一边,渐渐离她远去。塞西莉娅也许正在把藏书室里的那一幕告诉利昂。如果是这样的话,利昂就会搂着她的肩。只要塔利斯家的孩子们团结一心,就能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将他逐出他们的生活,使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们。为此,他们还不得不面对他们的父亲,说服他,安慰他,劝他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被保护人竟然是个躁狂者!罗拉的话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男人、疯狂、斧头、袭击、控诉。她的话也证实了医生的诊断。
  她绕着马厩区走,在拱形入口处的钟塔下停住了脚步。她大声叫唤着双胞胎的名字,却只听见马蹄声和重物挤压马厩的声音。她庆幸自己从未迷恋过一匹马,因为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她肯定会把它抛在脑后。此时,她并没有靠近马匹,尽管它们感觉到她的存在。若用它们的话说,她是一位神,是一个天才,在它们世界的边缘游荡,它们尽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转过身继续向游泳池走去。她想知道对某人甚或某个牲畜,比如一匹马或一只狗,负有最后的责任,是否与写作是根本对立的,因为每次创作都是作家内心一趟不受约束的旅程。为了保护某人因而忧虑重重,进入他的头脑后思虑万千,引导他的命运,支配他的人生,这样做,心灵难有片刻的自由。或许她会成为那一类被人怜悯或嫉妒的女性之一,一个拒绝生孩子的女人。她沿着砖块铺成的小径走着,这条小径在马厩区外绕了一圈。和地面一样,沙砖散发着白天的余热,光秃秃的小腿肚上和脸颊边她都能感觉到。当她疾步穿过用竹子搭建起的黑洞洞的隧道时,脚闪了一下,接着她踏上了几何形石头铺砌的小径,才松了口气。
  水下的灯是那年春天安装的,至今也还是新奇的事物。那向上的灯光带点蓝色,在它的照耀下,泳池周围的一切都恰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张照片。一张锡制旧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罐、两只平底玻璃杯和一块布。另一只玻璃杯里盛放着几粒无核小果,稳稳地立在跳板的另一端。泳池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更衣室里也没有咯咯的笑声,竹丛的阴影中也没有嘘嘘声。她沿着游泳池慢慢转弯,不再搜寻什么,而是被波光粼粼、静如平镜的水面所吸引。尽管那个躁狂者给她姐姐带来了威胁,但这么晚了还能得到了许可来到外面,这可真令人高兴。她并不真的认为双胞胎有危险。即便他们看到过藏书室里那张框中的地形图,即便他们很聪明,能看得懂它,即便他们打算离开这里,向北走一整夜,他们还是得沿着车道走入铁路边的那片森林。现在是夏季,浓密的树阴遮住路面,道路一片漆黑。他们惟一的出路是穿过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走出去,向南一直通往河边。但是那里也没有灯光,不能循着一条道走或低头躲开压得低低的树枝或闪身避开两边密密的荨麻。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置身于险境的地步。
  他俩是安全的,塞西莉娅和利昂在一起,所以她,布里奥妮,就可以安心在夜幕中游荡,仔细思忖她这不寻常的一天。当她撕下自己海报的那一瞬间,她的童年就结束了:当她离开泳池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这一点。童话故事已不再属于她了。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她亲眼目睹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到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眼,阻挠了一桩残忍罪行的发生,招惹了一个大家都曾信任的人,让这个成年人对她恨之入骨。就这样,她也加入到那个婴儿室之外的戏剧人生之中。此时她所要做的是找到事实真相,不仅仅只是动机原由,还有解开谜团的办法。这就对得起她的新认识了。或者,难道她的意思是,更明智地领悟自己的无知?
  凝视水面几分钟后,她想到了那个湖泊。也许两兄弟躲在了岛上的庙宇里。那里非常偏僻,但离她家还不是太远。那是个舒适的小地方,没有太多的隐蔽处,周围有慰藉人们心灵的湖水。其他人也许径直过了桥,没有注意那里。她决定按照自己的路线走,绕过屋子后面,到湖那边去。
  两分钟后,她在穿越玫瑰花坛和特赖登喷泉前铺了沙砾的小径,那里发生过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预示了之后将要发生的暴行。穿过小径时,她觉得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叫喊,好像从眼角处瞥见了一点时闪时灭的灯光。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希望能从涓涓流淌的水声之外再捕捉到什么声音。喊声和灯光来自于几百码之外河边的树林。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半分钟之后停住了脚步,又屏息凝听,但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树林中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不断翻滚,衬着西面浅灰蓝的夜空依稀可辨。等了一会儿,她决定转身回去。为了原路返回,她朝屋子方向径直走去。露台处有一盏石蜡的球形玻璃台灯,透过玻璃杯、瓶子和镇饮料的冰桶隐隐泛出灯光。客厅的落地玻璃窗仍然朝着夜色敞开着。她一眼就能望进屋子。借着台灯的灯光,她看见了沙发的一端,而另一端被天鹅绒窗帘的下摆遮住了。沙发上有一圆筒状的物体,摆放的角度很奇特,似乎不停地晃动着。再走进五十码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条人腿,只是主人被挡住了。再走近些,找对了角度,她才看清那是她母亲的腿。她在等双胞胎。她大部分的身形都被窗帘遮住了,穿着长袜的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看起来非常奇特,向一边倾斜着,好似漂浮在那里。
  布里奥妮走向左边的一扇窗户,想躲开艾米莉的视线。她离母亲太远,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她妈妈眼窝下颧骨的凹陷处。布里奥妮心想,妈妈一定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双手十指交错握着搭在膝上,右肩随着呼吸声隐约地起伏。布里奥妮看不见她的嘴,但她知道它一定向下弯成一道弧,一个难辨的符号,易让人误认为她在责备别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的母亲永远都是那么善良,那么和蔼,那么慈祥。看着她在深夜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真令人难过,但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悲伤。布里奥妮任由自己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透过窗户望着自己的母亲。她四十六岁,已显老态。总有一天她会逝去。家里会为她在村里办一个葬礼。布里奥妮会在葬礼上神情庄重,保持缄默,心中怀着无限的悲痛。她的朋友上前吊唁时都会惊讶于她不幸的程度。她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座高耸挺拔的体育场内的运动场上,周围有许多人注视着她,不仅有她认识的人,还有那些她将要认识的人,那些在她一生中都将出现的人,全都集结在一起,在她失去亲人的时候给她爱。在墓地,在他们称之为祖辈之角的地方,她、利昂和塞西莉娅会伫立在新墓碑旁蔓长的草丛中,久久相拥。许多人会注视着他们。她必须目睹这一切。正是这些表示良好祝愿的人们的怜悯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那时本可以走进屋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把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讲给妈妈听。如果这样做了,后来也就不会铸下了大错。很多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那一晚,双胞胎离家出走的那一晚,抚慰心灵的时光之手也不会在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是零点三十四分,三十五分还是三十六分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有义务要去找他们。还有,觉得这么迟还逗留在外面挺有趣的,她这才离开。离开时,肩膀碰到了一扇开着的落地窗,把它撞了回去,声音很响,就好比一块硬木敲在久经风霜的松树上,而且那么突然,好似寂静的夜里猛然传来一声叱责。假如留在那里,她就得费一番唇舌解释,于是她就遁入茫茫夜色之中,蹑手蹑脚地迅速走过石板和生长其中的那些芳香的草本植物,来到了玫瑰花坛间的草坪上,在那里跑起步来也无声无息。她绕过房子的一侧,来到屋子前面沙砾铺成的小径。那天下午,她曾光着脚,摇摇晃晃地穿过那儿。
  到了此地,她放慢速度,拐入车道,朝着桥的方向走去。她又走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想着自己一定会碰见其他人或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但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花园里树的间距都很大,夜幕中它们重重的黑影让她踌躇不前。有人恨她,这点得记住,而且他的行为不可预测,充满暴力。利昂、塞西莉娅和马歇尔先生已离这儿很远。身边的这些树,它们的树干犹如人形,或者说可以遮住一个人。即便一个人站在树干前,她也看不见。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风扫树端犹如大雨倾盆。风声虽熟悉,却令她心绪不宁。千百万互不相干、真真切切的纷乱焦虑向她袭来。风势稍稍加强了些,之后又逐渐减弱。风声逐渐离她远去,就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渐渐消失在夜幕笼罩下的公园中。她停步驻足,思量着自己是否有勇气继续向前走,穿过桥,沿着陡峭的河岸走向岛上的庙宇。况且兄弟俩的生命其实也没受到什么威胁——她只是有种直觉,他们也许一路闲逛到了那里。与大人们不同,她没有手电筒。没人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在大人眼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兄弟俩没什么危险的。
  在小径上她停留了一两分钟,但没有害怕到转身回家的地步,也没有足够的自信继续向前。她可以回到妈妈的身边,陪她在客厅里一起等。她可以选一条更为安全的路线,沿着车道一直走,在进入树林前转身,这样,她还是能让别人觉得她已经认认真真地搜寻过了。但是,接下来,恰恰是因为她想到这一天已经证明她不再是个孩子,她是一个更为多姿多彩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所以她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是合格的。于是,她强迫自己继续走,穿过桥。脚下传来了微风轻拂莎草的沙沙声,这声音经过石拱的放大,稍稍响了一些。还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日常的种种声音在黑夜中都被放大了。黑夜其实也没什么,它不是一个物体,不是一种存在,只是光消失了而已。桥的另一端是一座人工岛,岛上有座庙,几乎有两百年了。它超然独立,有别于岛上的其他事物。这座庙是属于她的。她是惟一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对于其他人而言,它只是往返家园的一条走廊,许多桥中的一座,一个装饰品,太过熟悉,没人注意。哈德曼一年两次带他的儿子来这里割庙宇周围的草。流浪汉曾穿过这里。迁徙途中迷途的鹅有时也会光临菁菁的河岸。除此之外,它只是一个孤岛,一个野兔、水鸟和水鼠的王国。
  既然如此,这事理应很简单,沿着河岸一直走,穿过草地,走向庙宇。但她又一次犹豫了。她只是张望了一下,连兄弟俩的名字也没叫出声。庙宇的表面是模糊的灰白色,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当她盯着它看时,它却消失不见了。它距她一百英尺远。更近些,在草地的中央,有一丛灌木,但她不记得那个位置曾长有灌木,或更确切地说,她记得那丛灌木离河岸更近些。就她的视力所及,那些树的位置也不对。栎树过于像球茎,榆木也太过散乱。它们看起来有些奇怪,好像联合了起来似的。她伸出手,想扶桥的栏杆,这时一只鸭子不悦地高唤了一声,让她吃了一惊。声音很响,如同人的喘息声,声调倏地向下。当然,河岸太陡峭了,她才停下了脚步。还有两个原因是:首先,她想到了要走斜坡;其次,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她稳稳地抓住草丛,身子后倾着往下走,到达岸底时才停了停,在裙子上擦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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