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我很抱歉……”
  她越走越远,向着角落走去,走进深深的阴影。尽管他认为她是在躲避着他,他还是向着她走了几步。
  “真是件蠢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看它。没有人应该去读它。”
   她还是往后退。她的一只手肘放在书架上,似乎她要顺着书架往后滑,然后消失在书丛中一样。他听到一声轻轻的湿湿的声音,正是那种在人们欲说还休之时所发出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她并不是想躲避他,而只是想将他引进到更暗的角落中。自他按了门铃这一刻起,他并没有失去什么。于是,随着她往后退,他渐渐地朝她走去。直到她走到角落,停了下来,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他也停了下来,与她间隔不到四英寸,现在与她距离够近的了,而正好有足够的灯光。他看到她的泪眼朦胧,似乎有话要跟他说。但此时此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使劲摇了摇头,让他等待。她转向一边,用双手作尖塔状,捂住鼻子和嘴巴,并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她的喉咙一阵紧缩。她不得不停下来。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又很快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加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但是今天……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我的意思是说,我今天看什么都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切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太尖锐,太真实了。甚至我自己的双手似乎也变了。有时候,我仿佛觉得很多事情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生你的气——也在生我自己的气。我以为如果我不再见你,不再与你说话,我会非常幸福。我以为你会去上医学院,而我会很高兴。我真的对你很生气。我认为不去想它,是一个很好的办法。非常方便,真的……”
  她微微一笑。
  他说:“它?”
  直到现在,她紧盯着他的目光有点下移了。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注视着他。他所看见的只是她眼睛中白花花的泪光。
  “你比我早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不是吗?你比我早知道。这就像是你跟某个东西挨得如此之近,而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即使现在我也不敢确定我能看见它。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她垂下目光,他等待着。
  “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因为它使我行为荒谬。而你,当然……但是今天早上,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像那样的事情。事后我非常生气。它居然会发生。我告诉自己,我给了你一件用来和我作对的武器。然后,今天傍晚,当我开始懂得——唉,我怎么可以对自己如此一无所知?如此愚蠢?”她心头一惊,脑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诉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害怕他不理解她,害怕她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害怕她说了这些话只是更加孤立她自己,害怕他会把她当成一个傻瓜。
  他走得更近了。“我懂。我非常理解。但你为什么要哭?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他以为她要找出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当然他是指某个人,但她并不理解他的问话。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她在哭泣?她心潮澎湃。她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呢?而他转而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不公平,太不恰当。他极力想纠正自己的错误。他们惶惑地互相对望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感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某些微妙的东西可能会弃他们而去。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现在这一事实似乎成了障碍——他们对以前的自己感到很尴尬。近几年来,他们的友谊变得模糊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紧张了。可是它依然是一个老习惯,而如今要打破友谊,变成关系十分密切的陌路人,就需要一个明确的目的,而这一目的暂时已弃他们而去。眼下,他们似乎难以用语言沟通。
  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那裸露的肌肤摸上去很冰凉。他们的脸颊越凑越近,他不敢确定她是否会跳开,或者就像电影里面一样扇他一巴掌。她的嘴有一种咸咸的唇膏的味道。他们分开了一会儿。他又用手臂揽着她。他们更大胆地又吻了起来。渐渐地,他们的舌尖接触了一下,就在那时,她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吟。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声标志着一个转折。直到那时,他们互相看着如此熟悉的一张脸还依然觉得有点荒谬可笑。他们似乎觉得童年的自己正凝视着他们。可是,舌与舌的接触、光滑而生机勃勃的肌肉的亲近以及她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声音改变了一切。这一声音仿佛进入了他的体内,穿透他的全身。他整个人儿都张开了,他能够走出自身,随心所欲地吻她。以前的自我意识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甚至几乎是抽象的了。她发出的呻吟声贪婪无比,使他也变得贪婪了起来。他将她用力推向角落。他们置身于书丛之中。在他们接吻的时候,她扯着他的衣服,一下一下地想剥去他的衬衫和腰带。他们的头互相磨蹭着,他们的吻变成了啃。她咬他的脸颊,这并非嬉戏。他推开了,然后又回来了。她用力地咬他的下嘴唇。他吻着她的脖子,迫使她的头靠在了书架上。她拢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扳到她的胸脯上。他笨拙地摸索到了她又小又硬的乳头,用嘴吮吸着它。她的脊椎变得僵硬了,随之又颤抖了起来。有一会儿,他以为她已经昏厥了过去。她的手臂抱着他的头。当她把他抱得更紧时,他几乎已难以呼吸。他呼地站立起来,紧紧地拥抱着她,将她的头拥在胸口。她又咬他,拉他的衬衫。当他们听到钮扣“啪”的一声掉到地板上时。他们强忍着微笑,移开了目光。嬉笑会破坏了他们的情调。她用牙齿将他的乳头俘虏了。这种感觉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他微微地扳起她的头,将她紧紧地抱在他的胸口,吻她的眼睛,用舌头掰开她的双唇。无助的她又发出了一阵类似失望的呻吟声。
  最后,他们变成了陌生人。他们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们身在何处。藏书室的门很厚,外面一般的声音不可能吵到他们,也不可能阻止他们。他们根本就听不见。他们超越了现在,超越了时间,不再有记忆,不再有未来。余下的只是被淹没了的情感、兴奋、激情。在他们如胶似漆地绞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衣服和衣服、衣服和皮肤摩擦的声音。他在这方面经验不足,只知道他们不需要躺下,这还是人家告诉他的呢。而她,除了她所看过的电影、读过的小说和情诗,毫无任何经验可言。尽管如此,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需求,对此他们毫不感到惊讶。他们又一次开始接吻。她的手臂抱着他的头。她舔他的耳朵,又咬他的耳垂。渐渐地,她的这些爱抚燃起了他强烈的情欲。他在她的衣衫下摸索着她的臀部。他用力地挤压她,把她半扳过身,想给她报复性的一击,可是却腾不出地方。她盯着他的眼睛,蹲下身去,脱下鞋子。此刻摸索声更大了,解开钮扣,放开手脚。她根本就没有经验。他默不做声地将她的脚放到了最低的书架上。他们动作笨拙,但现在已经太忘我了,以至于根本就不觉得尴尬。当他又撩起她的紧身丝裙时,他觉得他在她茫然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惶惑。可是,只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了。他们只能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被他挤压在角落上,又一次将手臂挽住他的脖子,手肘放在他的肩膀上,继续吻着他的脸。这一时刻本身很简单。在处女膜破裂的那一瞬间,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之后,她很快地转过头去,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似乎是一个骄傲。他们靠得更近,更深了。然后,数秒钟之后,一切都停止了。代替狂喜的是一片平静。他们平静,并不是因为这一惊讶时刻的到来,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知觉回复的畏惧——现在他们又在阴暗处面对面地站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此刻那种忘我已经消失殆尽。当然,他们的脸毫不抽象。一位是格蕾丝和欧内斯特 · 特纳的儿子,另一位是艾米莉和杰克 · 塔利斯的女儿,他们是童年的伙伴,大学时代的相识,他们在一种平静的快乐中,经历了重大的变故。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如此接近并不可笑,而是一种奇迹。罗比盯视着这个女人,这个他一直以来都熟悉的女孩。他想着这种变故完全源自于他自己。他出世以来,还没有发生过如此重要的生理上的变故。她回望着他,对意识到自身的改变感到惊讶。她被这张脸孔的美丽所陶醉——而她有生以来的习惯使她忽略了这张面孔的美丽。她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像一个小孩子努力地发出清晰的声音。当他以叫她的名字作为回答时,它听上去就像一个新的单词——音节虽然相同,含义却迥然不同了。最终他说出了这三个简单的词——再多蹩脚的艺术或者肮脏的誓言也不能使之贬值。她重复着,用同样的声调强调着第二个字,好像她才是第一个说这三个字的人。他不信教,但要是此时此刻没有想到房间里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或见证人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三个大声说出的字就像一份无形合同上的签名。
  大概有半分钟时间,他们纹丝不动。如果要坚持更长的时间,他们非得掌握非凡的坦陀罗之功不可。他们靠在藏书室的书架上,开始做爱,书架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种时刻,想象到达一个又远又高的地方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他想象着自己在一个圆圆、滑滑的山顶散步,那山顶悬浮于两座更高的山峰之间。他感觉悠然自得,有充分的时间到岩石边,一窥他即将跳下的悬崖峭壁。 此刻,一个清爽干净的地方吸引他跳入,但是他是一个通晓世故的人。他走得开,他能等。只要他脑子里不去那座悬崖,他就不会走近它,也就不会受到诱惑。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他所知的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擦鞋匠、申请表、他卧室地板上的湿毛巾,还有一只里面积有一英寸高雨水的朝天翻的垃圾桶盖,以及他的霍斯曼诗歌封面上的一滴茶渍。这一珍贵的清单被她的声音打断了。她正在叫他,渴求他,在他的耳边低语。一点没错。他们将一起跳跃。此时此刻他和她在一起了,朝着深渊望去。他们看到山坡上的石子穿过云层,向山底滚去。他们手牵着手,准备往后摔去。她重复着,在他耳边咕哝,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有人进来了。”
  他睁开眼睛。这是一间藏书室,在一座房子里面,一片寂静。他穿着他最喜欢的西装。是的,他回到现实了,相对有些放松。他扭头向后看,只见被昏暗灯光笼罩着的桌子就像梦中的记忆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在角落里看不见门。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弄错了。他多么希望她弄错了,而她的确是错了。他又转向她,正想告诉她她错了,她却突然搂紧了他,他又往后瞅了瞅,只见布里奥妮渐渐地走入了他们视线。她在桌子旁止步,看到了他们。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盯着他们。她的手臂松松地挂在两边,就像西部电影中的一位枪手。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迄今为止他没有恨过任何人。这是一种像爱一样纯洁的感觉,但是他极其冷静理智。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因为只要任何人闯进来,他都会恨他们的。无论在客厅还是在阳台,都有饮料,布里奥妮应该在那儿——应该和她的妈妈,和她所崇拜的兄弟,和她的小表妹们在一起。她根本不该到藏书室里来,除非她想找到他,夺去属于他的东西。他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拆开了那封信,看了他的便条,感到很恶心,而朦朦胧胧中她又感到被背叛了。她是来找她的姐姐的——毫无疑问,出于保护她的愿望,或者是警告她,在关着的藏书室门外,听到了动静。由于极度的无知,愚蠢的想象,以及自以为是的正直,她来叫停了。而她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做——他们已主动地分开,转过了身。此刻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整理他们的衣服。一切都结束了。
  菜碟早已被撤掉了,贝蒂又拿来了面包和黄油布丁。大人们的那份看上去竟然有小孩的两倍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幻觉呢,还是她的恶意?罗比颇感纳闷。利昂在倒第三瓶巴锡白葡萄酒了。他已脱掉了他的夹克衫,于是其他两个男人也可以这么做了。夜晚的昆虫不停地往窗玻璃上撞击,窗户上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塔利斯太太用餐巾轻轻地擦了擦脸,慈爱地看着这对双胞胎。皮埃罗在杰克逊的耳边嘀咕。
  “男孩们,吃饭的时候可不准有秘密哦。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倒想听听。”
  正在说话的杰克逊,听了这话后,不由得忍气吞声。他的兄弟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艾米莉姨妈,我们想先离开一会。请问我们能够去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但是应该用‘可以’,而不是‘能够’。此外,你们去哪里,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具体。”
  这对双胞胎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他们走到门口时,布里奥妮尖叫了起来,指着他们的袜子说:“我的袜子!他们穿着我的草莓袜子!”
  两个男孩子停下脚步,害臊地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又看了看他们的阿姨。布里奥妮半站着。罗比想,这个女孩子内心强烈的感受,终于可以有所发泄了。
  “你们去了我的房间,并从我的房间里拿了我的袜子。”
  开饭后塞西莉娅第一次说话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自己的感情。
  “闭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多嘴婆!两位表弟没有干净的袜子,所以我拿了一些你的袜子给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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