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第 十 四 章
接受审问、在陈述和供词上签字、等在法庭门外感到敬畏不安,这些记忆没有伴着她一起进入她的少年时代。它们只是那个深夜和拂晓记忆的碎片,在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扰。出于愧疚,她不时地自我折磨,将一个个细节串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圈环,一串需要一生去拨弄的念珠。
终于回到了家。但到访的客人中有些神情肃穆,有些泪流满面。他们说话压低了嗓门,走路疾步匆匆,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她自己却异常兴奋,毫无慵懒倦意。当然,布里奥妮是个大孩子了,知道这是属于罗拉的时刻,没过多久就被几位同情心炽盛的女人拉到了自己的卧室,等待医生给她做检查。布里奥妮看着罗拉从楼梯的最下面拾级而上,大声啜泣着。艾米莉和贝蒂一左一右搀扶着,波莉跟在后面,手中端着脸盆和毛巾。表姐走开了,留下布里奥妮一人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至此,罗比还未现身。人们倾听她的述说,依从并纵恿她。这一切似乎与她新的成熟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一辆恒伯牌警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位巡警和两名警察被引进屋内。布里奥妮是他们惟一可以获得线索的人。她说话尽量镇静自若。她的角色十分重要,这增加了她的信心。这是正式录供前的非正式会面。她面对警官,站在门厅里,她的哥哥利昂站在她的左边,另一边站着她的妈妈。布里奥妮觉得奇怪: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从罗拉床边到这里来了呢?
这位高级警官脸部线条刚毅,布满皱纹,仿佛是由褶皱的花岗岩雕刻而成。当布里奥妮开始面对这张冷峻、毫无表情的脸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她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慢慢地,她觉得如释重负了,一种温柔、顺服的感觉从她的胃部渗透到她的四肢,它仿佛就像爱,她对眼前这个机警的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爱的感觉。这位警官无疑代表了正义。他奉正义之名随时出击,与一切邪恶作斗争。人类现存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是他坚强的后盾。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的注视下,布里奥妮感到自己的咽喉缩紧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渴望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安慰她,宽恕她,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叙述。是他,我看到了他。她流着泪,她的眼泪又进一步证明她的感觉和她的言语都是千真万确的。当她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时,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扶着她走向客厅。
可是母亲在沙发上安慰她时,她又是怎么突然想起了麦克莱伦医生的呢?他总是穿一件黑马甲和老式的高领子衬衫,拎着一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这只旅行包见证了塔利斯家三个孩子的降生和他们童年时代的种种疾病。利昂俯着身子,低声、简要地告诉医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利昂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他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上哪儿去了呢?随后的几个小时就在这种平静的交谈中过去了。每一个新到的人都如此这般地寒暄了一番,众人——警察、医生、家庭成员、仆人们——簇拥一团,然后散落开去,又在房间的角落、门厅和落地窗外的露台里重新聚合。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表述。大家都知道这一污辱行为,这一可怕的事实,但是每个人都把它当作秘密——变幻移动的人群在窃窃低语中分享着这个秘密,然后他们趾高气扬地分道扬镳,去张罗其他事情了。然而,潜在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失踪的孩子们。不过,人们却着魔似地反复强调:这两个孩子也许正安安稳稳地在公园的某个地方沉睡呢。就这样,大部分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楼上那个女孩的境遇上。
保罗 · 马歇尔的寻找一无所获,他回来后从警官那儿获悉了消息。他夹在两个警官中间,顺着台阶上上下下,不时地从一只镀金烟盒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们。当他们的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轻拍着高级警官的肩膀,似乎要送他们走的样子,然后跑进屋里,与艾米莉 · 塔利斯商量事情。利昂把医生引上楼。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下楼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易捉摸的沾沾自喜的神情。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接触到了这家人焦虑的核心。他站着与那两个便衣警察聊了许久,随后他与利昂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和塔利斯夫人攀谈了起来。临走前,他来到布里奥妮身边,把他那熟悉、干燥的小手放在布里奥妮的额头上了测了测温,又搭了一下她的脉搏。他放心了。他拿起包,来到前门边,正要走时,他又低声地问了一句。
塞西莉娅哪里去了?她一会儿在院子周围游荡,默默寡言,烟抽个不停——她迅速、饥渴地把烟递到嘴边,又突然厌憎地把它拿开——一会儿她又在门厅里徘徊,不住地搓着手绢。照常理,她应该会控制这样的局面,会指挥对罗拉的护理,安慰她的母亲,听取医生的建议,与利昂共商大计。但今天,当利昂走过去想与塞西莉娅交谈的时候,布里奥妮就在身旁。塞西莉娅背过脸去,枯立冷漠,甚至一言不发。而他们的母亲在她的大女儿龟缩进自身的痛苦中时,却坚强了起来。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她竟然能够不发偏头痛,不需要安静地独处,从容应对这一切,这真是非同寻常。有时,当布里奥妮又一次被要求陈述经过或提供某个细节时,她看到她姐姐总是在可以听到她们谈话的距离内踯躅,并用一双冒火的、难以捉摸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布里奥妮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心中一阵慌张,紧紧地依偎在她母亲的身旁。其他人都在客厅里低声细语,而塞西莉娅则不停地上楼、下楼,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至少有两次,她还跑到前门外站着。她烦躁地把手绢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把它缠绕在手指上,解开它,又把它揉成团,捏在另一只手里,然后点燃另一根香烟。当贝蒂和波莉将茶送上来的时候,塞西莉娅连碰也没碰。
罗拉在医生的安慰下镇静下来,最后终于沉沉睡去。这个消息让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聚在客厅里,在疲倦中默默地饮着茶。没有人明言,但大家都在等罗比,而且,塔利斯先生也从伦敦往回赶,随时都可能到家。利昂和马歇尔俯身在画一张地图,以供高级警官使用。警官拿过地图,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又把它递给了他的助手。跟他们同来的那两个警察已被派去加入搜寻皮埃罗和杰克逊的队伍,更多的警察正在赶赴平房的路上,说不定罗比已逃到了那儿。塞西莉娅与马歇尔一样,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她独自一人坐在琴凳上。忽然,她起身向她的哥哥借火,不过倒是那位高级警官顺手用他的打火机为她点着了烟。布里奥妮靠着她妈妈坐在沙发上,贝蒂和波莉正在端茶倒水。布里奥妮记不清是什么东西突然刺激了她。一个非常清晰、极具诱惑性的主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要抓住证据,独立判断,证明这件事情,甚至抑或另一桩不同的罪行。她无需宣布她自己的意图,也无须征得她姐姐的同意。她灵感激荡,一阵喘息,一跃而起,差点碰翻了她妈妈膝盖上的茶碟,惊动了四座。
大家看着她迅疾地冲出房间,但没有人去质询她。倦怠弥散在大家的心头。布里奥妮两步一级地跨着台阶,心中洋溢着兴奋感:她正在行善积德,做一件非凡之举,这一定会让大家感到震惊,人们一定会对她颂扬之至。这种自我欣赏引发了她身上兴奋和快乐的情绪,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圣诞节的早上她马上要赠人礼物时一样。
她沿着二楼走廊跑向塞西莉娅的房间。她姐姐居然住在这么脏乱的地方啊!衣柜的两头门大开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歪斜着,有些已经只剩一半,钩在架子上。有两件昂贵的丝质衣服扔在地板上——一件黑色,另一件粉红色——胡乱地纠缠着。在这堆衣服的边上是一双踢掉了的鞋子,正侧身斜躺着。布里奥妮跨过这堆凌乱的东西,走到梳妆台前。是什么使塞西莉娅这么匆忙,都来不及把化妆品和香水的盖子盖上?哦!她为什么从不整理那令人恶心的烟缸?为什么从不整理床铺或是开窗透一下新鲜空气?布里奥妮试着拉开第一个抽屉,但这个抽屉只拉开了两英寸——里面挤得满满的,塞满了瓶瓶罐罐,还挤着一个纸板盒。塞西莉娅大概比布里奥妮大了十岁,但她现在却如此绝望无助。尽管布里奥妮很害怕姐姐刚才在楼下时那狂野的目光,但当她拉开另一个抽屉时,她认为自己上楼来全是为了她,显然是为她着想,因而这样做是很正当的。
五分钟后,当她带着胜利的姿态回到客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一切照旧——疲倦而又哀伤的人们在默默地抿茶,抽烟。因为兴奋,布里奥妮刚才还来不及想应该先给谁看这封信。在她的想象里,似乎每个人都应该马上读到它。随之她觉得利昂应该有这个优先权。她穿过房间向她的哥哥走去,但当她停在那三个男人面前时,她改变了原先的决定,把这张折叠的纸递给了那个“花岗岩”容貌的警官。如果说他也有表情的话,那么无论是在他展开信时,还是他阅读时,他的面容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几乎一瞥之下就把信快速读完了。他与布里奥妮对了一下眼神,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向塞西莉娅,但塞西莉娅的脸却朝向别处。他用手腕轻微地示意另一位警官读这封信。那位警官读完信后,把它递给了利昂,利昂看了一下,把它折叠起来,随后把它还给了“花岗岩”。三个男人沉默着,这一沉默给布里奥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这就是男人的世故。就在这时,艾米莉注意到了在他们手中传递的物件。她淡淡地问了一句。利昂回答道:“只是一封信。”
“我要读一下。”
布里奥妮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当那天晚上艾米莉第二次宣布任何在她家庭内传递的信函她都有权力过问时,布里奥妮从她母亲的视角注视着闪回在利昂和警察们之间的窘迫和烦躁。
“我要读一下。”
令人不安的是,艾米莉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口气。利昂耸了耸肩,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他有什么可以反对的?——艾米莉温柔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位警官身上。她这一代人对待警察就像对待仆人一样,而不管他们职位的高低。在长官的点头允许下,那位年轻的警官穿过房间,把信递给了她。这时,一直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塞西莉娅也来了兴趣。信平展在她母亲的膝头。塞西莉娅突然从琴凳上跳了起来冲向他们。
“你们真够有胆的!真够有胆的,你们!”
利昂也起身,冲她做了一个平静下来的手势。“塞西……”
塞西莉娅冲向她的母亲想去夺信,但她发现她的兄弟和那两个警官堵住了她的去路。马歇尔也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过来阻止。
“这是属于我的,”她嚷道, “你们绝对没有这个权力!”
艾米莉连头也没有抬。她抓紧时间把信读了几遍。然后,她横眉冷对她女儿的愤怒。
“我的小姐呀,你是有教养的人。假如你当初处事正确,把信交给我,那么事情就会得到及时的处理,你的表妹也就不会遭受这样的噩梦了。”
许久,塞西莉娅孤独地站在房间的中央,不停地拨弄右手的手指,一一地盯视着眼前的人们。她不能相信自己竟与这样一些人为伍,她也不能张口告诉她们她所知道的一切。尽管布里奥妮为大人的反应感到释怀,尽管她内心开始涌动甜蜜的喜悦,但她还是很庆幸自己与妈妈一起坐在了沙发上,这样,竖在她面前的三个男人就可以部分地挡住她姐姐那充血的眼睛向她射来的鄙视的目光。塞西莉娅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她穿过门厅,猝然发出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号哭,这声音经过光秃秃的地砖的反射,在空旷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人们听到她上楼去的脚步声,客厅里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几乎可以说是轻松了。当布里奥妮再记起信时,它已经落到了马歇尔手中。马歇尔正把它递回给警官,而警官又将信平展地放进年轻警察为他打开的活页夹里。
晚上的时光从她身边飞旋而逝,她依然没有倦意。没有人想到送她上床睡觉。塞西莉娅回房间后又不久,布里奥妮跟她的妈妈到了藏书室,去接受警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布里奥妮坐在书桌的一边,警官坐在另一边,她的妈妈站在边上。那个脸像古化石一样的警官负责向她提问。他出乎意料地和蔼,以粗哑、轻柔而又充满了感伤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问着问题。她说她能告诉他们罗比袭击塞西莉娅的确切位置,他们就跟随她来到了那个书架密布的角落作实地察看。布里奥妮挤了进去,她背靠着书,向他们展示当时她姐姐站的姿势。这时候她看到藏书室高高的玻璃窗上黎明的第一缕淡蓝色曙光已经显现。她挤出书架,又转了个身,摆出了那个袭击者的姿态,并把当时她自己站的地方指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