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接着,当轰炸声又铺天盖地响起时,他一下子喊了出来:“快跑!”他向最近的掩体冲去。这是最模糊、最不军事化的命令,但他感到两个下士就跟在身后不远处。他恍惚在梦中,这种状态令他跑不快。不是由于肋骨处的隐痛,而是什么东西在刮他的骨头。他任凭厚大衣滑落下来。前方五十码处,一辆三吨重的货车侧翻在地上。那个黑黑的布满油污的汽车底盘,那个鳞茎状的差速器是他惟一的避难所。他必须尽快到那里,时间紧迫。一架战斗机正猛烈地向队列开火,喷溅的火光正以每小时二百里的速度向道路前面漫延,炮火打在金属和玻璃上,如同下落冰雹。驻守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车辆里的士兵没有反应,司机们只是通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正位于特纳几秒钟前所在的地方。坐在货车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陆军中士端着枪,站在路中间。一位女人尖叫着,随之大火扑向了他们。正在这时,特纳纵身一跃,躲到了那辆整个翻转的货车之下。炮火鼓点般密集地落在车上,连钢架结构都被震动了。伴随着战斗机的轰鸣声和忽隐忽现的影子,炮火继续向前扫射,给队列造成了猛烈的打击。特纳藏身于前轮底盘的黑暗中,油箱中的油散发出格外清馨的气味。在等待另一架飞机轰炸的过程中,特纳像胎儿般地蜷缩着,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渴望生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昆虫们发出晚春的低吟,鸟儿们在适时的停顿后又开始歌唱。伤员仿佛从鸟儿那里得到暗示,开始呻吟和叫喊,受惊吓的儿童也哭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有人开始诅咒皇家空军。当耐特尔和迈斯出现时,特纳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们一起转身向少校走去。此时上校坐在地上包扎右手,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子弹从这儿径直穿过,”当特纳等人走近时,他说。“真是非常幸运。”
  特纳他们扶他站了起来,搀着他走进一辆救护车,一位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和两个护理员已经开始救治伤员,但他摇了摇头,独自站在那儿。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变得很健谈,声音也柔和了些。
  “他的机枪一定是ME109型。那大炮差点夺去我的手。你知道吗,就差两厘米。他肯定和部队走失了,归队途中看到了我们,禁不住就朝我们开火了。不能怪他,真的。不过这意味着更猛烈的炮火马上就要来临。”
  他先前召集的六七个士兵已从沟中把枪捡起来,走了出来,准备各自离去。一看到他们,少校清醒了过来。
  “行了,伙计们。排成一列。”
  他们似乎无法抗拒他,就排成了一队。少校哆嗦了一下,对特纳说:
  “你们三个,跑步出发。”
  “其实,老兄,说句实话,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
  “哦,我明白了,”他眯眼看了看特纳的肩膀,仿佛看到了高级军衔的徽章。他用左手敬了个善意的军礼。“既然如此,长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出发了。祝我们好运吧!”
  “祝你们好运,少校。”
  他们看着少校命令他那支不情愿的小分队向树林进发,而那边正布着机枪等着他们。
  纵队整整半个小时没有移动。特纳听从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的安排,帮担架队运送伤员。后来他在货车上为伤员们找到了位置,但两个下士却不见了。他在一辆救护车后面搬运物品。看着忙忙碌碌的上校正在缝合一个头部伤口,特纳感到旧时的抱负在暗潮涌动,但脑部供血不足使他记不清课本中的内容。他们所在的路上共有五个伤员,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并没有人死亡,虽然那位端着步枪的军士被击中了脸部,生还可能性很小。三辆前端中了弹的汽车被推离了路面,里面的汽油用管子吸了出来,而且,为了保险起见,用子弹打穿了轮胎。
  所有这些完成后,纵队前面还是没有动静。特纳拣起厚大衣,继续往前走。他口渴极了,无法再空等下去。一位膝盖中弹的比利时老妪已喝完了他的最后一滴水。嘴里的舌头有点肿大,现在他只想找点喝的。不过还得密切注意天空。他经过一个个情景相似的地方:车辆软瘫在路上,伤员被一一抬进了货车。他走了十分钟,突然在一堆泥土旁的草地上看到迈斯的脑袋。那儿离他大约有二十五码远。一片白杨树投下深绿色的树阴。特纳朝它走去,虽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最好继续前行。一走近,他发现迈斯和耐特尔站在一个齐肩深的洞中:他们在挖一个坟墓,已快挖好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俯面躺在土堆那边,一道深红的斑迹从白衬衣背领一直延到腰上。
  迈斯靠在铁锹上,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太好了,长官。下次我一定记住。”
  “‘迂回’这个词用得太棒了。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吞掉了他妈的一本字典。”耐特尔下士自豪地说。
  “我以前喜欢玩纵横填字游戏。”
  “那么‘四面受敌,全军覆没’呢?”
  “那是去年圣诞节军士聚会上的音乐派对上听来的。”
  他和耐特尔仍然在墓穴中,为特纳唱起了跑调的赞歌。
  
  四面受敌,全军覆没,
  放眼展望,吉少凶多。
  
  他们身后的纵队开始移动了。
  “把他埋了吧,”迈斯下士说。
  三人把男孩抬起,背朝下轻轻放下。他的衬衣口袋上别着一排自来水笔。下士们没有为他举行葬礼。他们开始往坑里铲泥土,不一会儿,男孩就消失了。
  耐特尔说:“多么英俊的孩子。”
  两位下士用细绳把两根帐篷柱绑成一个十字架,耐特尔用铁锹的背面使劲把它敲入土中。这一切完毕后,他们又回到了路上。
  迈斯说:“他本来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他们不希望他留在壕沟中。我以为他们会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们处境艰难。我们最好告诉他们他在哪里。”
  然而上哪里去找男孩的祖父母呢?他们继续往前赶路。特纳取出地图,说:“密切注意天空。”少校说得对——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匆匆过后,还会返回的。其实此时它们应该折回来了。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用深蓝色鲜明地标在地图上。特纳急不可待地想早点到达运河,那是因为他口渴难耐啊。他真想把脸埋在蓝色的水中,饱饱地喝上一顿。这不禁令他想起童年发烧时的情景:那狂野而令人生畏的发热,为寻求凉爽而在枕头上的辗转,搭在额头上的母亲的手。亲爱的格蕾丝。特纳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皮肤干薄如纸,他感到伤口周围的炎症正在加重,皮肤变得紧绷、不适。什么东西正从衬衣里渗透出来,但不是血。他想悄悄地自我检查一下,但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护送队正以一如既往、不屈不挠的脚步向前行进。路一直通向海岸——现在不会有捷径了。他们渐渐靠近时,发现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必定是敦刻尔克炼油厂在熊熊燃烧。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于是,特纳又开始低头默默跋涉了。
  现在,路的两边再也没有悬铃木来抵挡空袭。少了这层遮挡,这条长长的扁S形路在起伏的地势上变得一览无遗,容易遭受打击。他在无谓的交谈和邂逅中浪费了宝贵的体力。疲劳使他表面上看起来欢欣鼓舞,勇往直前。此刻,他放慢了步伐,以便与他的靴子合拍——他要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切障碍都必须被鞭策他前行的力量所战胜,哪怕这一优势微不足道。在天平的一头是伤口、干渴、水疱、疲劳、酷热、下肢的疼痛、斯图卡式轰炸机、远途、英吉利海峡;在天平的另一头是“我会等你”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美好记忆——如今他已将它视为圣地。还有害怕被生生逮住。他最销魂荡魄的记忆——藏书室里属于他们的寥寥数分钟,白厅中的热吻——由于经常被拿出来回味,而逐渐变得不像当初那么浓郁。他背诵着她信中的某些片断,他回忆起喷泉边的花瓶之争,他记得双胞胎失踪那天用晚餐时她那温暖的手臂。这些记忆支撑着他,虽然不是很容易。几乎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明白了自己置身何地。它们处在时光分水岭遥远的另一边,就像公元前和公元后那样泾渭分明。在入狱前,在战争前,在面对尸体无动于衷前。
  在看了她最后一封信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特纳触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就像是行一个屈膝礼。信仍在那里。在天平上,这是一些新的东西。他可以昭雪洗冤,拥有纯净的爱情了。仅仅体味这一可能性就让他想起,多少往事已成烟云。如今他对人生的品味,从前一切的抱负和快乐,都丝毫没有减弱。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归来。他可以恢复从前的他。想当初,在黄昏时分,他穿着盛装,穿过萨里公园,踌躇满志地憧憬着未来;他走进那座房子,满怀激情地和塞西莉娅做爱——不,让他把这个词从下士们的口中解救出来吧。当别人在露台上品尝鸡尾酒时,他们却在性交。故事——那天傍晚漫步时,他一直在筹划遐想的故事——可以延续。他和塞西莉娅不会再分离了。他们的爱情会有发展的空间,会有成长的家园。他不会手拿帽子,四处向那些躲避他的朋友募集道歉;他也不会自负纵骄,不可一世,拒他们于门外。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犯罪记录被注销后,他可以在战争一结束就申请攻读医学院,甚至现在就去卫生队任职。如果塞西莉娅和家人言和,他也不会恼怒,他会和他们保持距离的。他绝对不可能与艾米莉或杰克交往过密。想当初,她凶狠地将他送上了法庭,简直不可理喻;而杰克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扭身走了,躲进了内政部。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显得很简单。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渐增多的尸体,有几十人,都是士兵和平民。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悄悄地钻进了他衣服的褶裥。护送部队进入一座被轰炸过的村庄,抑或是小城镇的郊区——这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但有谁会在意呢?谁会深究这其中的区别,把村庄的名字和这个日子载入史册呢?谁又会持有说服力的论据去兴师问罪呢?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原先的模样。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废弃的商店、设备和车辆满街都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横尸遍野,他们只得走在路的中间。护送队已不再往前,所以影响还不算大。士兵们从车辆中爬了出来,在砖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伤员们则留在货车中等待。空间越来越窄小,人群越来越拥挤,人们越来越烦躁。特纳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他会被昭雪洗冤的。从这儿的情势看,你不必费事地抬起脚,以免踩到某个死去妇女的手臂。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道歉或称赞。如果昭雪洗冤了,那是多么的纯粹啊。他就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以单纯的渴望憧憬爱情。他向往这个境界,就像别的士兵向往家中的壁炉、分配的食物或原先的工作。如果在这里清白是重要的,回到英格兰没有理由不是这样。让他的名声得到洗刷吧,然后,让每一个人都改变他们的看法吧。他已经付出时间的代价,现在他们必须有所表示了。他的目标简单明了:找到塞西莉娅,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
  然而,在这一切中,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使敦刻尔克十二英里以外的废墟也难以将其勾勒出轮廓。那就是布里奥妮。塞西莉娅说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理性的人,但此时他似乎不具备这一品性。如果塞西莉娅要和家人团聚,如果姐妹聚首,他就躲不开她。但他能接受她吗?他能与她同处一室吗?她说要赦免什么的,可他用不着赦免,因为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要赦免也是赦免她自己。她的良心再也无法承受自己犯下的罪孽啊。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吗?是的,没错,1935年她只是一个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和塞西莉娅一遍又一遍地对对方说。是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用谎言把一个男人送进监狱。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这样目标明确、心怀恶意、持之以恒、从不动摇、从不疑虑。没错,她是个孩子,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在监狱中想入非非。他幻想着要羞辱她,他想出了十几种报复她的方式。有一次,在法国,在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周,在白兰地的刺激下,他甚至想象她倒在他的刺刀尖下。布里奥妮和丹尼 · 哈德曼。憎恨布里奥妮是不理智的,也是不公平的,但至少能让他排遣心中的郁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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