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他注意着的那条路从一座被炸毁的房屋一侧延伸出去。房子看上去还很新,可能是一个铁路职工的宅子,刚在上次被毁后重修过。有什么动物的足印圈着轮胎印辙形成的小水洼。也许是山羊吧。边上黑乎乎的带条纹的破布条和窗帘、衣服的残余物散落各处。一个被炸毁的窗户框子松松地挂在一丛灌木上。哪儿都闻得到湿乎乎的煤烟味。这就是他们该走的路,这是捷径。他折好地图,弯腰拾起大衣,就在他正直起身来把它披上时他看到了……其他两个人察觉了他的动作,都转身顺着他凝住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是条腿!挂在树上的腿。树是刚长出叶子的悬铃木,腿,是条人腿。插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上第一个树杈间,光秃秃的,齐齐从膝盖以下斩断。他们附近看不到任何血迹或撕下的皮肉。那是一条完整的腿,苍白而光滑。它那么小,一眼看去就是小孩子的腿。这腿摆放的姿势如此精妙,以至让人觉得这纯粹就是个展示,供他们更好地欣赏,让他们看个清楚:这是一条人腿。
  两个下士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然后,拾起了他们的行装。他们拒绝为这东西浪费感情。这情形他们在过去的几天见得够多的了。
  卡车司机耐特尔又抽出一支烟,问道:“那么,走哪儿呢,长官?”
  他们这么称呼他是为了解决令人头痛的军衔问题。他却在急匆匆地沿小路走着,几乎是在半跑了。他想到他们前面去,离开他们的视线。他急于把那不适从体内排泄出去,不管是从上还是从下。他不知道会怎样,身体却自动替他做了选择。他在谷仓后一堆瓦砾旁大吐了一通。吐完他就觉得渴了。身体没法子一下失去那么多水分。于是他拿起水壶喝着水,一面绕谷仓慢慢走。他想好好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察看自己的伤处——就在肋骨下面,右边有个半个一克朗硬币那么大的伤口。昨天他清洗掉了凝固的血痂,今天状况还不错。伤口周围的皮肤红了,但没有肿。他总觉得表皮下有东西。走动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可能是一块碎弹片吧。
  到两个下士追上他时,他已经把衬衫下摆掖到裤子里,并装作是在研究地图。和他们同行的日子里,这张图是他惟一的隐私。
  “你慌什么?”
  “他看到哪个骚货了。”
  “他是在看他的宝贝地图。他妈的又在怀疑什么了。”
  “没错,先生们。是这条道。”
  他掏出一根烟,迈斯下士替他点火。为了掩饰手的颤抖,罗比 · 特纳继续往前走。另两个便跟在后面。他们已经像这样子跟了他两天了。要么就是三天?他的军衔比他们低,可他们什么都听他调遣。为了不失身份,他们不停地嘲弄他。每当他们拖着双脚走在路上或是穿越一片田野时,他总是久久地沉默不语。迈斯就会说:“长官,你又在想哪个骚女人了吧?”接着耐特尔便会自得其乐地一遍遍重复:“他妈的肯定是,他妈的肯定是。”他们俩都是城里人,一点也不喜欢乡间,一到乡间就迷路。指南针上的方位一点都帮不了他们。虽然他们接受过基本训练,但那点训练现在已毫无用处。他们觉得,为了抵达海岸,他们绝对少不了他。真是难为了他们。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像个指挥官,可实际上他自己一条杠都没有。第一天,他们在一个被烧毁的学校的自行车棚栖身时,耐特尔就问他:“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小兵怎么说起话来好像很有身份似的?”
  他不想给他们作什么解释。他只想活下去。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要活下去。至于那两个人,他们跟不跟着他有什么要紧呢?至少他们的枪都还在,而且迈斯是个大块头,肩膀里就透出那么一股力气。他自己说在酒吧里演奏过钢琴。真那样,他的大手该能跨过一个半八度吧。他俩的奚落,特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头只压着一件事。他离开大路走在这小道上,惟愿快忘掉那条腿。小路连接着一条铁道。铁道从两堵石墙间延展向下,斜入了一个从大路上根本看不到的山谷。谷底有条褐色的小溪,一种看上去像微型水生西芹的植物布在水面,密密地织成一条地毯,他们便踩着那深嵌在地毯里的石头过了河。
  他们从谷底攀上,夹在古时留存下来的墙间,小路缓缓转向西方。眼前变得清明的天空,像希望一样闪亮,其余的一切都灰暗无光。穿过一片栗树林,就接近山顶了,渐渐潜入云中的太阳用它的光辉包容了一切,让三个走进这光芒的士兵心弛神荡。要能在法国乡间,漫步跨入夕阳来结束一天的劳顿有多美好啊。会多么鼓舞人心。
  一走出栗树林,他们就听到了轰炸机的声音,于是他们又返回林中,在树下抽着烟,等待着。从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飞机,却能欣赏漂亮的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辽阔的山脉,它们是大幅风景画中起伏的波纹,是别处那巨大的地壳隆起而产生的隐隐回响。山峦叠嶂,浅淡晕染,仿佛纹理渐渐模糊的涟漪,灰色和蓝色交织而成的轮廓也逐渐隐入徐徐下落的太阳。在他眼中,这一切美妙诱人得犹如餐盘上珍贵无比的佳肴。
  半小时后,他们在一个更长的斜坡上作起了一个长长的Z形攀登。斜坡远远伸向北,最终送他们到达另一个峡谷和一条水流更加欢畅的小河。他们踩着石桥上厚厚的牛粪走过小河。两个下士看来没他这么累。他们又在嬉闹作乐,还做出感到恶心的样子。其中一个拾起一块干牛粪掷向他后背。特纳没有回头。一些东西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碎布片,他开始想道,可能是个孩子的睡衣吧。是的,是个小男孩的。有时候天亮不久就会有飞机的俯冲轰炸。他努力想要挣脱这些图像。它们却不放过他。一个法国男孩在床上熟睡着,还有……特纳想尽量离那个毁于战火的村子远些,越远越好。这会儿已不仅仅是德军的步兵和空军在追赶着他,逼他往前走了。如果有月光,他很乐意整晚都这么走下去。可那两位下士不会干。也许是摆脱他们两个的时候了。
  过了桥,沿着水的流向有一排杨树。树梢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中颤动着,绚丽而灿烂。士兵们换了个方向走,不久就踏上了另一条小路,逐渐远离了那条小河。他们曲折而行,从长着肥厚闪亮叶子的灌木丛中挤过去。当然也有发育不良、叶子稀稀落落的栎树丛。脚下的植物散发出潮湿而又芬芳的香气。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这儿那么与众不同。
  前方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怒,听来该是高速旋转的飞轮,不然就是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运转的涡轮机。他们觉得自己正要走入一个声音和力量的巨厅。
  “蜜蜂!”他冲口而出。他不得不转身又重复了一次,他们才听明白。暮色更浓了。他懂得那常识。如果一只蜜蜂粘住了你的头发,狠狠地叮你,在死时,它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所有收到这讯号的蜜蜂都得赶来,蜇同一处,死在那儿。这是一场全民征兵!经历了以前的千难万险,再来这么一下子简直是侮辱人。他们用各自的大衣护着头,跌跌撞撞在蜂群中穿行。在它们的包围下,他们慌乱地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跑过散发着恶臭的水沟。当他们跑到一所农舍背后,一切霎时归于平静。农舍另一面是个场院。他们一走进去,狗就狂吠不止,一个老妇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冲着他们拍巴掌,把他们当作能嘘走的母鸡。两位下士都指望特纳的法语能派上用场。他迎上前,等她走近。他听说过平民以十法郎一瓶卖水的事儿,可从未亲眼见过。他接触过的法国人要么慷慨大方,要么就是迷失在自己的苦难之中。眼前这位老妇看上去弱不禁风,却精神亢奋。她的脸像似月球,布满沟壑,神情狂乱,嗓音尖利刺耳。
  “不行,先生。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我们想在仓库里借住。我们需要水、酒、面包、奶酪,还有您能匀出的所有其他的东西。”
  “不行!”
  “我们在为法国而战。”他柔声说道。
  “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天一亮我们就走。德国人还在……”
  “不关德国人的事。是我的儿子。他们都像野兽一样。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特纳从老妇旁挤过去,走到临近厨房的院子角落里的水泵旁。耐特尔和迈斯跟在后面。他喝水时,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姑娘和抓着她的手的幼弟站在门口看着他。喝完水,又灌满水壶后,他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们急急地逃掉了。下士们都站在水泵下,一起喝着。老妇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想抓住他的肘。没容她开口,他先说道:“请把我所要的那些东西拿来,不然我们就要自己去拿了。”
  “我的儿子们都是畜生。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很想说,那就这样吧。但终于忍住了,走了开来,回头冲她喊:“我会和他们谈谈。”
  “那他们就会杀死你的,先生。会把你撕成碎片!”
  和耐特尔一样,迈斯下士也曾是英国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厨师。入伍前,他是图腾罕姆巷路上希尔饭店里的仓库保管员。他说他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地方搞得舒舒服服。他开始在谷仓里布置他们的住处。特纳好想马上躺下去,四肢舒展躺在一堆稻草上。迈斯找到一堆麻袋,在耐特尔的帮助下把它们填满,做了三个床垫。他还单手托下几捆干草做床头板,然后把一扇门架在砖垛上,搭了一张临时桌子。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蜡烛。
  “还是舒服点好。”迈斯不住地用鼻子哼着这句话。这是第一次他们不把性粗话放在嘴边。三个男人躺在“床”上,抽着烟,等待着。这会儿他们不再渴了,思绪全集中在想得到的食品上。听到大家的肚子在黑暗中咕噜咕噜响,他们都笑了起来。特纳把他和老妇人的谈话还有她对她儿子的描述告诉了他的伙伴。
  “他们或许是内奸。”耐特尔说。站在同伴身旁,他显得格外矮小和不起眼。但他有一个矮小男人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一张友善的酷似啮齿动物的脸。每当他摆出那特有的姿势——上面一排牙齿放在下嘴唇——这特征看起来就更明显了。
  “要么就是法国纳粹。同情德国者。就像我们国家也有莫斯利① 这种人一样。”迈斯说。
  沉默了一会儿,迈斯又迸出两句:“或者他们都是乡巴佬近亲结婚弄出来的神经病吧。”
  “不管怎样,”特纳说, “我想你们现在都该检查一下武器,把它们放在手边。”
  他们照他说的做了。迈斯点亮蜡烛,然后他们完成了例行检查。特纳查看了他的手枪,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等下士们理好了,他们就把索格非尔式步枪摆在木板箱旁,又躺回“床”上去。不多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带着个篮子来了。她把它放在谷仓门旁就跑掉了。耐特尔把篮子取来,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摊开在桌上。圆圆的一大块黑面包,软软的一小块奶酪,一个洋葱,还有一瓶酒。面包硬得切都切不动,吃起来像发了霉似的。奶酪倒还不错,几秒钟就被吃了个精光。酒在他们手中传递着,不一会儿也被灌进了肚子。接下来只好啃那带霉味的面包就洋葱了。
  耐特尔说:“我打发我那该死的狗都不会用这样的东西。”
  “我去一趟。”特纳说, “拿点好吃点的东西来。”
  “我们也去。”
  顷刻间他们又默默地躺了下去。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想和那老妇人过不去了。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转过身,看到入口处站了两个人。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什么。在渐暗的光线中没办法分辨出来是大棒还是猎枪。也根本看不清楚这两位法国兄弟的脸。
  “晚上好,先生们。”声音柔柔的。
  “晚上好。”
  就在特纳从稻草床上起身拿起自己的左轮手枪时,两位下士也摸到了他们的步枪。“冷静点。”他悄声说。
  “你们是英国人还是比利时人?”
  “英国人。”
  “我们给你们拿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他说什么?”一个下士问道。
  “他说他们有点东西给我们。”
  “他妈的见鬼去吧。”
  法国人走近了几步,举起了他们手里的东西。猎枪。没错。特纳马上松开了保险栓。他听到迈斯和耐特尔也松开了保险栓。“冷静点。”他小声说。
  “放下枪!”
  “你们先放下!”
  “等一等。”
  说话的那个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出乎意料地,他没用它来照这几位士兵,而是照他的兄弟,照他握在一只手里的东西——一大块法国面包。他又照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一个帆布袋。灯光又让他们看清了他自己拿着的两条法国棍子面包。
  “我们还有橄榄油、奶酪、鹅肝酱、西红柿和火腿。当然还有酒。英国万岁。”
  “呃,法国万岁。”
  他们在迈斯的桌前坐下。法国兄弟俩亨利和让-马里 · 博纳礼貌地称赞迈斯的好手艺——桌子和床垫。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又矮又壮。亨利还戴着眼镜。耐特尔说,一个农民戴眼镜,这样子实在太滑稽了。这句话特纳没给他翻译。除了酒之外,他们还拿来了平底玻璃酒杯。五个男人共同为英法军队的胜利和歼灭德军而举杯。兄弟俩就坐在那里看着当兵的吃。迈斯通过特纳告诉主人们,原先他不光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鹅肝酱这种东西,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了。法国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态度却多少有点不自然,看上去并不想为这欢愉而开怀痛饮。他们向士兵们诉说这一天来他们的遭遇:他们一路驾着平板农用车直奔阿拉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去寻找一个年轻的表妹和她的孩子们。她住的那个小镇刚打了一仗。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进攻,谁在守卫,也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为了避开混乱的难民潮,他们取道镇后面。熊熊烈火在他们面前吞噬着农舍,六七个死去的英国兵倒在路中央。他们不得不钻出来把他们从路面拖开,避免驾车碾过去。其实不用车碾,有几具也已从中央一分为二了。肯定是猛烈的机关枪扫射才弄成这样子。说不定是空袭或伏击。回到车上,亨利在驾驶室呕吐不止,让-马里慌慌张张把车开进了水沟。于是只好步行到一个村子,从农民那儿借了两匹马,拖出了那辆雷诺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足足花了他们两小时才又能上路。还好战斗已转移了地点,他们没撞到大兵,只看到一辆辆烧掉的坦克和装甲车,有英法的也有德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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