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受训的日子里他们保持着通信往来。刚摆脱了信件检查,也不用再绞尽脑汁编暗语,但他们依然谨慎小心。已厌倦了仅仅在纸上共同生活,也意识到了那种种难处,他们极力避免比手牵手与“车站之吻”更进一步的行为。他们都用“亲爱的”和“最宝贵的”来向对方诉说爱意,也知道将来注定要在一起,却克制住了更狂野的亲密行为。现在,他们只要保持信件联系,等待属于他们的那两个星期。通过一个在格顿时的朋友的穿针引线,她在威尔特郡找到了一间可供借住的乡村小屋。尽管他们在空暇时光很少想别的人和事,但在信里他们却不想让这段生活一片空白。他们彼此讲诉每天的琐事。她现在在产科工作。每天她都能迎接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奇迹,还有充满戏剧性和狂喜的时刻。当然悲剧也在上演。与这些悲剧相比,他们自己的烦恼就算不了什么了:死婴,难产而死的母亲,在走廊里号啕大哭的年轻丈夫,被家庭抛弃的惶惑的未成年妈妈,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唤起羞耻与爱意的畸形婴孩。当她给他描述那幸福的结果——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精疲力竭的妈妈,那一刻,头一次抱自己的宝贝在怀,凝视着一张崭新的小脸,难以言说的快乐在眼中荡漾——这就是塞西莉娅对自己未来默默的呼唤,那她想与他分享的未来。这呼唤给她写作以单纯的力量,尽管实际上他对那受孕过程比对婴儿的出生感兴趣得多。
  而他向她描述他们的阅兵场、靶场、日常训练、大扫除,还有营房。他没有资格去参加军官训练。他要真去了,迟早会在军官食堂里碰到了解他过去的人的。在军队中,他默默无闻。实际上,长期入狱的经历早决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部队的条条框框,包括相当恐怖的生活用具检查,毯子得叠得方方正正,标号要排成一条线。和他的队友不同,他还觉得吃的也根本不坏。一天天虽然劳累却充满变化。越野行军给了他一种不敢向别人表述的快乐心情。他胖了,也壮了。他所受的教育和年龄本会使得他在一堆粗人中不大好混,但他的过去弥补了这一切,因此没人找他的麻烦。相反,他们觉得他是能帮他们找到正确路线的鸟群中明智的老鸟儿,而且填表格时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像她一样,他也把记叙局限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偶尔穿插些惊恐或滑稽的逸事趣闻,比方说新兵在阅兵礼上丢了靴子啦,不服管束的山羊冲进了营区,赶也赶不走啦,还有中士教官在射击场上差点挨了枪子儿啦。
  但是还有一件身外之事,有一个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不能不提起。去年慕尼黑事件后,他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定战争要来了。他们的训练精简了,强度却加大了。安置新兵的新营地也在紧张扩建中。他不为自己要上战场而担忧,只怕他和她的威尔特之梦受到威胁。她用自己的经历写和他一样的恐惧。她讲了医院为应付突发事件而做的准备——更多的床位,特殊课程,紧急状况训练。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不是全部,令人心动的梦想仍在心中,那么真实却遥远。人们都在说,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于是他们就继续抱定了希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困扰着他。塞西莉娅从1935年11月罗比被判刑时就再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话了。她不愿给他们写信,也不让他们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妈妈已经卖掉了原先住的平房,搬进了另一个村子。她家里就通过格蕾丝给他们的女儿寄信。也是通过她,塞西莉娅向家人表明她现在很好,不要和他们有任何联系。利昂来过医院一次,可她根本不搭理他。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下午。她一看到他就退回门里去,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他走掉。第二天早上他换了个地方等——护士们的宿舍外。她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头都不转一下。他抓住她的肘,她扭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无论他怎么恳求,都毫无所动。
  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多么爱她的哥哥,她和家里人是多么亲密,那房子和花园对她有多么重要。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一想到她是为了他而摧残她自己,他就寝食难安。训练了一个月后,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触到这话题,但这一回事情渐渐明了了。
  她回复说:“他们伤害了你,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爸爸。他们毁了你的人生,也就毁了我的人生。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我知道她还小,只有十三岁,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至于其他人,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们所作所为。既然我已经和他们决裂,我也开始明白他们愚蠢根源是势利。我妈无法原谅你的出身。我爸爸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管。利昂原来是个只会咧嘴傻笑,软弱无用,对谁都点头称是的傻子。当哈德曼决定去替丹尼受过时,我家里没人愿意让警察去问他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警察把你抓了去起诉。他们只要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就行。我知道我听上去满腹怨气的。可是,我最亲爱的,我本不想这样。说实在,我对自己的新生活和新朋友真的感到很满意。如今我能感到呼吸的畅快。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了你而生活了。现实一点考虑,你和他们之中我必须二选一。怎么可能兼得呢?我早做了选择,从未犹疑过。我爱你。我完全信任你。你是我最宝贵的人。是我生存的理由。西。”
  他把这最后几句牢记在心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默念着。我生存的理由,不单是活着而是生存。这才是关键。她也是他生存的缘由。为了她,他才要活下去。他侧身躺着,紧盯着他认为是谷仓出口的地方,等待着第一缕曙光。他急躁得无法入眠,只想快点到海岸去。
  威尔特郡的小屋没有等到他们。还有三星期他的训练就结束时,战争宣告开始。如同蚌的条件反射,军事回应是必然而又迅速的。所有的假都取消了。过了一段时间,取消又改为延迟。他定了个日子,后来改期了,最终又取消了。又过了几天,随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通告,铁路乘车证发下来了。在回到新分队报到之前,他们有四天的自由。人们传言,部队就要出发了。她曾试着去重新规划她的假期,并已取得了一点成功。当她再想试时,就没那么幸运了。还没看到他的明信片——他说他要到她这儿来——她就已经踏上了去利物浦的旅程。她要到奥尔德海医院参加严重伤痛护理培训。到伦敦的第二天,他就出发追随着她,向北进发,可是火车慢吞吞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南行的军用列车一律优先啊。在伯明翰的新街站他错过了转车,而下一班车又取消了,他得等到第二天清早。站台上,在难以抉择的混乱思绪中,他踱来踱去,一直踱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还是决定折回去。报到晚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她从利物浦返回时,他已经抵达了瑟堡。他生命中最阴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不用说,他们一起承担着痛苦。但她觉得有责任保持乐观,给他慰藉。“我不会逃掉的。”她在到利物浦后的第一封信里说。“我会等你。你要回来。”她是在引用自己的话。她知道他会把这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寄给身在法国的罗比的每封信她都这么结尾,一直到他收到的最后一封。那会儿,撤到敦刻尔克的命令刚刚下达。
  对驻扎在法国北部的英国远征军来说,这是个又长又难熬的冬天。北线无战事。他们成天忙着挖战壕,保障供应线,被派遣去参加夜间演习。对步兵来说,这一任务简直是一场闹剧,因为从来没人解释过这训练目的何在,况且他们还缺少武器。一下岗位,每个人都俨然成了将军。甚至连级位最低的士兵都断言这场战争不会再在壕沟里打响。可他们所企盼的反坦克武器一直都没运来。实际上,他们已没有什么重型武器了。这段时间他们总在郁闷,总在跟其他小队赛足球,总是沿着乡间小路,背着所有装备,整天地行军,连着许多小时无事可做,只有边听军靴踏在沥青路面上的声音齐步走,边做白日梦。他会沉湎在对她的想念中,心中筹划着给她的下一封信,修炼词句,尽量从枯燥乏味中寻找喜剧。
  这也许是行进在法国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与绿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头一次,蓝色风铃花的烟霭在林中若隐若现,让他觉得有必要修补旧裂痕,创造新开端。他拿定主意,该再次说服她去和她父母建立联系。她无须原谅他们,或又回到那些老的纷争上去。她只要写一封短而明了的信,告诉他们她的住处,她的近况。谁能知晓以后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他知道,若是她没有趁她父母都还健在与他们言归于好,她的悔恨将永无尽头。假如他没有鼓励她那么做,他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就这样,他在四月里给她写了信。直到五月中旬,他们开始沿自己的铁路线撤退时,她的回信才姗姗而来。不久后,全线撤退到英吉利海峡的命令就下达了。迄今为止,从未与敌军交过火。这封信现在就在他最上面的衣袋里。这是在邮政系统被摧毁前她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我本不想现在跟你谈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清楚该作何考虑,所以我想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可看了你的信,我想再不跟你说那实在欠妥。最大的惊奇就是布里奥妮已不在剑桥。去年秋天她没去报到,放弃了她的名额。我很吃惊,因为我曾听霍尔博士说,他们都觉得她会去的。另一个让人惊讶的是,她在我从前工作过的医院里接受护理方面的训练。你能想象布里奥妮端着个便盆吗?在他们口中,我的形象也差不多吧。问题是我们自己付出了代价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梦想家啊。我真同情那些由她来注射的病人。她的信章法混乱,令人费解。她说想要与我会面。她好像渐渐醒悟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很显然,她没去上学和这个有关。她说想要做个有用之人,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我的看法是,她把护理病人当作一种自我惩罚。她想要来见我一面,和我聊聊。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这就是我一直等待并要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的原因。不过我的确认为她想认错了。我想她愿意正式通过法律渠道修改证词。鉴于你的上诉已被驳回,她这么做可能根本没什么用。我们得多懂点法律才行。也许我该去见见律师。我可不想我们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也许她真的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也许她根本就没想把事情搞明白。别忘了她是个怎样的幻想狂呵。
  “在收到你的回信前,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当你又一次写信来说,我应该和父母联系(我打心眼儿里赞赏你那宽厚的心肠),我想必须让你知道,因为情势可能会起变化。如果布里奥妮无法合法地在法官面前推翻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她也至少能告诉我们的爸妈。这样他们就能决定他们想干什么了。如果他们能拿出勇气,写封措辞得当的信向你道歉,也许我们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一直在想念她。她毅然去做护士,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纽带。她比我迈出了更大的一步。至少我在剑桥待过三年,而且我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背弃我的家庭。她一定也有她的原因。我不能否认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想搞清楚为什么。但是,我亲爱的,我要等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的,是这样。另外,她还说她有篇文章被《地平线》的西里尔 · 康诺利拒绝了。这么说,至少还有人能看穿她那拙劣的幻想。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对早产的双胞胎吗?小一点的那个死掉了。是在我当班的一天晚上。孩子的妈妈悲痛欲绝。我们曾听说孩子的爸爸在给一个砌砖工人当下手,所以我想我们会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个子男人,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他那阵儿随着工头被临时抽调到东英吉利去修海岸防御工事,所以到得这么晚。结果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才十九岁,六英尺多高,金发搭在前额上。他像拜伦一样,有一只脚瘸了,所以没有应征入伍。詹尼说他长得就像一位希腊之神。他温柔又文雅,很耐心地安慰他年轻的妻子。我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还目睹了最悲伤的一幕。他刚在那儿设法使他的妻子平静下来,探视时间就结束了。护士长走了过来,把他和其他人一起赶走了。剩下我们收拾残局。可怜的女孩。不过那已经是四点钟了,规则无情啊。
  “我得赶快去把这封信送到贝尔罕姆的信件分拣处,希望在周末前它能穿过海峡。不过我并不想让这封信在悲伤的调子里结束。实际上,我被我妹妹的转变和那对我们可能存在的意义所振奋。我很喜欢你那个“中士的厕所”的故事。当我把那一段读给姑娘们听时,她们全都笑得像疯子一样。我很高兴得知联络官发现了你法语的特长,给了你一份能充分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埋没了你那么久呢?是你自己退缩不前,不肯展示你的才能吗?你对法国面包的评说太到位了——过十分钟就又饿得呱呱叫了。全是空气,没有一点能让肚子满意的东西。贝尔罕姆原来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差,不过详细情形我要下回告诉你了。我在信里附了一首从去年的旧《伦敦信使报》上剪下的奥登悼叶慈之死的诗。这个周末,我要南下去看望格蕾丝。我会在箱子里替你找你要的霍斯曼诗集的。得赶快走了。每时每刻你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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