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艾米莉问道:“当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警官注视着布里奥妮,等待着她的回答。这个问题一语中的,但布里奥妮从未想到这会给她母亲添乱。要是她告诉了她,她母亲的偏头痛准会发作。
  “我们被叫去吃晚饭了,后来双胞胎就失踪了。”
  她说她是在黄昏时分在桥上拿到信的。是什么驱使她打开那封信的?这是很难说清楚的。在拆信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抑或想到这写信人是否是她需要去认识的人,也从未思考那些与她的生活不期而遇的事情。
  她说:“我不知道。我特别好管闲事。我恨我自己。”
  这时,一位警察推开门,探进头来,通报了一条堪与那天晚上的灾难相提并论的消息。塔利斯先生的司机刚从克洛顿机场附近打来电话,说承蒙部长的慷慨而匆匆从部里要到的车子在克洛顿市郊抛锚了。杰克 · 塔利斯现在正在车后座裹着毯子熟睡,看样子只能赶第二天早上的头班火车了。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切,这一消息引起了一片唏嘘。当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布里奥妮又回到了那个小岛上发生的情形,回到了当时的场景。问话开始阶段,警官小心翼翼地避免作尖锐的探问,他不想用这种提问来折磨这位小姑娘。在一种感伤的诱动情感的氛围中,她能用自己的语言构建叙述,并确立关键的事实:那儿有足够的光线能使她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当他逃离她身边,绕着空地奔跑时,他的身高和动作对她来说也同样熟悉。
  “你那个时候看见了他。”
  “我认为是他。”
  “别说你认为,就说你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
  “就像你看见我一样。”
  “是的。”
  “你亲眼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我看见了他。”
  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结束了。她坐在客厅里,终于感到了疲倦,但她又不愿意上床就寝。她的妈妈也接受了盘问,接着是利昂和马歇尔。老哈德曼和他的儿子丹尼也被叫进去问了话。布里奥妮听贝蒂说,丹尼整个晚上都和他父亲待在家里,他的父亲可以证明这一点。参与搜索双胞胎行动的警察陆续地来到前门,又被引进厨房。在那个混乱、平凡的黎明时刻,布里奥妮猜测,塞西莉娅是在拒绝离开她的房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几天后,塞西莉娅会别无选择,最后只能乖乖交待发生在藏书室里的情景——她的叙述会比布里奥妮的更加令人震惊,尽管那是双方两厢情愿的会面——但这却进一步认定了大家心中业已形成的想法:特纳先生是一个危险人物。在一片寂静中,人们隐隐听到塞西莉娅反复地说,丹尼 · 哈德曼才是他们应该问讯的对象。这位小姑娘为了掩护自己的朋友,就把怀疑引向一个无辜的男孩,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这样做有违常理。
  五点过后,有人谈起该准备早餐了——至少警察还没有吃呢,虽然大家都没感到饿。正在这时,一个消息在这家人的耳朵里炸开来:一个似乎是罗比的男人正穿过花园,向这里靠近。也许有人一直都在楼上的窗户后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布里奥妮不知道大家都应该到外面去等罗比的决定是怎么作出的。一瞬间,人们全在那儿了,塔利斯全家、保罗 · 马歇尔、贝蒂和她手下的用人、警察——他们组成了一个欢迎团,紧紧地簇拥在前门周围,只有昏睡中的罗拉和愤怒的塞西莉娅仍然待在楼上。也许是塔利斯夫人不希望那个邪恶的人跨进她的家门,也许是警官觉得在屋外可以有更大的空间进行打斗和拘捕活动。黎明的魔力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灰色的早晨。天罩着一层薄雾,不久它就会散去。
  最初,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布里奥妮却认为她能辨认出沿着车道前行的鞋印。后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人群发出一阵嗡嗡声。人们拼命地向前探出身子,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形。它似如白色布景上的一大块灰色的污迹,还远在一百码开外。这个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等候的人群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这肯定是雾和灯光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在这个电话和汽车时代,没有人会相信在拥挤的萨里郡还有七八英尺高的巨人存在。但现在,一个恣意妄为的幽灵正在游荡。它太不可思议了,却也不容否定。它正向他们走来。贝蒂这位天主教徒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人群进一步挤向门口,只有高级警官向前走了一两步。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那幽灵是一起跳动的两个小一点的人影和一个大人的阴影。后来才看清——那是罗比,一个男孩坐在他肩上,另一个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当他走到离他们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着正在向他走去的警官和其他警察。他肩上的那个男孩似乎已睡着了,另一个则把头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手腕上,并把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取暖或寻求保护。
  “孩子们很安全。”布里奥妮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但当她瞥见若无其事地站着的罗比时,一股怒火就在她心中蒸腾:难道他以为靠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善良的牧羊人姿态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吗?这简直太乖戾了!这种罪是永远不能被宽恕的!布里奥妮心中又一次深刻地感到:恶是复杂的,迷惑人心的。忽然,她母亲的手紧紧地摁在她的肩上,把她坚决推向屋子,推入贝蒂的怀抱。艾米莉希望她的女儿远远地离开罗比 · 特纳。此时已是上床时分。当她的母亲和哥哥上前去迎接双胞胎时,贝蒂紧紧地抓住布里奥妮,将她带进屋里。在被推走前,布里奥妮回头瞥了最后一眼。她看到罗比高高地举起双手,仿佛缴械做投降。他举起肩上的男孩,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布里奥妮穿着贝蒂替她找出来的干净白棉布睡袍躺在自己的帐子里。窗帘被拉上了,但从窗帘边缘透进来的日光仍是那么强烈。尽管疲惫感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可她就是无法入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图景缠绕在她的床边,狂躁、恼人的鬼魂在挤搡着她,纠缠在一起。她企图把它们按照次序排列,可是阻力重重。这些真的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吗?真的是在她完全清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吗?从她单纯地排练剧目起到那个在薄雾中出现的巨人的事吗?这中间的一切太嘈杂,太汹涌,根本无法理喻。尽管她感觉自己成功了,甚至可以说胜利了,可是恍恍惚惚中,她难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成功所在。她把床单从腿上踢开,把枕头翻了个身,想为自己的脸颊找到一片凉爽之地。假如她的成功已获得了一种新的成熟,可是由于缺少睡眠,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这一点。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幼稚,她想自己是很容易痛哭流涕的。假如说指认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是英雄壮举,那么,罗比就不该带着双胞胎如此这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她感到自己被骗了。现在,罗比以一位失踪男孩的仁爱的拯救者的形象亮相了。谁还会相信她呢?她的一切辛劳,她的一切勇气和清醒的头脑,她为了把罗拉弄回家所做的一切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们——她的妈妈、她的哥哥、警察——他们会不再理睬她,他们会与罗比 · 特纳结成联盟来对付她。她多么想要妈妈,想要把双手绕在妈妈的脖子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妈妈温柔的脸上,但她的妈妈不会来了。没有人会来看布里奥妮了,没有人会来与她交谈了。布里奥妮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尽情地倾泄,但没有人见证她的悲伤,这令她感到更为难过。
  在室内半灰暗的光线下,她躺了半个小时,把这悲伤默默地藏在心里。忽然,她听到窗下传来警车发动引擎的声音。警车沿着沙石路跑了一段,又停了下来。窗下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她起床拉开窗帘。雾还没有散去,但天色已经亮了许多,仿佛是屋内的光线照亮了屋外。她半闭着眼睛。她的双眼逐渐适应了炫目的光线。她看到警车的四扇门大开着,三个警察守在边上。在她的楼下,靠近前门的地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声音判断,是一群人,他们就在她的正下方,她看不见他们。随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们出现了。两位警官夹着罗比走了出来。而他带着手铐!她看到他的手臂被迫伸在前面。从她站立着的地方,她可以看到他衬衫袖口下钢手铐的银色闪光。太丢人了!这一景象吓了她一大跳。这既是对他罪行的进一步确认,又是惩罚的开端。它仿佛是永远的罪孽。
  他们走到车边,停了下来。罗比半侧过身子,可是她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高高仰起,比警官还高几英寸。也许他正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呢。一位警察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年轻的警官绕了一个圈走到对侧的车后门,而高级警官则把罗比带向车后座。这时,布里奥妮听到窗下一阵骚乱,从下面传来艾米莉 · 塔利斯的尖叫声,一个裹着紧身衣裙的人影冲出屋子,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警车。当塞西莉娅快到警车时,她放慢了脚步。罗比转过身来,朝她跨出了半步。出人意料的是,警官也往后退了几步。现在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罗比的手铐了,但罗比对着塞西莉娅,神情严肃地听着她说话,并没有表现出羞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戴着的手铐。警官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从罗比脸上根本看不出塞西莉娅正在严厉地责备他。尽管塞西莉娅的脸是背向布里奥妮的,但布里奥妮仍可感觉到她是在木然地讲着话。也许她的嘟嘟囔囔的责备对罗比来说反而更有分量吧。他们靠近了一些,罗比简短地说着话,他微微抬起他被铐着的手,接着又放了下来。塞西莉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为他翻了一下衣领,然后抓住领子,轻柔地摇了一下。这个温柔的动作似乎打动了布里奥妮。如果说这是宽恕的话,布里奥妮被她姐姐宽恕的力量感动了。宽恕。宽恕。在此之前,这个词对布里奥妮来说,是非常空洞的,虽然在学校和教堂集会上她上千次听到过这个词引起的欢呼,没想到她的姐姐竟然一直懂得这个词的意义。当然,她还不太了解塞西莉娅。但总会有时间了解她的,因为这场悲剧注定要把她们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那位和和善善、有着花岗岩面容的警官大概觉得对罗比过于宽厚了,于是他走上前,推开了塞西莉娅的手,挡在了他们两个的中间。罗比越过警官的肩膀匆匆地对塞西莉娅说着什么,然后就转身向警车走去。体贴的警官将罗比的头用力往下压了压,以免他在弯腰爬上车后座的时候撞到车顶。两个警官夹着罗比坐好,门关上了。车子前进的时候,一个站在车后的警察举起手,碰了一下钢盔,向车敬了一个礼。塞西莉娅木然地站在那里,脸朝车道,安静地目送着汽车离去。从她肩膀抖动的曲线可以看出她正在哭泣。布里奥妮忽然觉得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爱她的姐姐。
  本来,这一天该就此结束了。经过了一个夏日之夜,这一浑然天成的一天随着警车消失在车道上,也该落下了帷幕。但是还有最后的交锋。车开出不到二十码就开始减速了。一个布里奥妮未曾留意到的人正在路的中间,这个人丝毫没有让到一边让车辆通行的意思。这是一个矮矮的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穿一身印花的衣裳,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棍子。哦!那实际上是一把有曲柄的男式雨伞。这女士向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站在汽车散热器的前面。车停了下来,司机按着喇叭。这是罗比的母亲格蕾丝 · 特纳。她举起雨伞,大声地叫嚷着。坐在前排的警察下了车,拉着她的手,想把她劝开。刚才那个敬礼的警察也迅捷地向那边跑去。特纳太太挣脱开臂膀,又擎起雨伞——这次是用双手——直劈下来,曲柄重重地击在汽车闪亮的引擎盖上,发出了像是手枪的射击声。两个警察半推半拽地把她拖到车道边。她拉开嗓门,大声地嚷着一个词,以致于布里奥妮在卧室都能听到。
  “骗子!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吼叫道。
  大开着前门的车子慢慢地驶过她身边,然后停下,让那位警察上来,但警察一时脱不开身,因为单靠他同事一人很难单独制服她。她又开始挥击她的雨伞,但这一下雨伞擦着车顶而过。警察用力夺过伞,转身把它掷到草丛中。
  “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又叫嚷起来。她绝望地追着开走的车子。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她手搭在腰上,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翻过第一座桥,穿过小岛和第二座桥,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白昼里。
  
  第 二 部
  
  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惨象。但这不足以让他驻足,反倒是那些没有料到的细节让他迷惑不解,让他没法儿前行。在沿一条狭窄的道路走了三英里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前。他看到他期待着的那条路出现在了面前,先转向右,又随着地势的起伏,弯向覆盖在小山丘西北面的一片灌木林。他们停下脚步,好让他查看地图。可地图哪儿去了呢?他觉得该揣在口袋里或是掖在皮带里的呀,但都不是。难道是丢了?还是留在上一次歇脚的地方了?他脱下那又厚又重的长大衣,把它扔在地上,刚要在身上的夹克里搜寻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地图就握在他自己的左手里,而且在那儿肯定待了不止一个小时了。他瞟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可他们扭过脸去,间隔着站着,默默地抽着烟。是的,地图还在他手里。他是从一个上尉尸体的手指间把它抠出来的。那是在西肯特郡,那上尉就躺在外面的一个壕沟里。壕沟?是哪儿的壕沟?这种标识后方的地图实在不可多得。他还取走了那可怜的军官的左轮手枪,尽管他并无意假冒一位长官。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步枪不在了。可他还想活。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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