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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布里奥妮惊讶地盯着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受到了背叛,而伤害和背叛她的人正是她渴望去保护的人。杰克逊和皮埃罗仍然看着他们的姨妈。此刻她歪着头,微微地点了点,叫他们出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但这种小心是那么地过分,简直有点讽刺意味。他们的手刚刚离开门把,艾米莉就拿起了勺子,其他人也如法炮制。
  她温和地说:“你不应该对你的妹妹那么苛刻。”
  在塞西莉娅朝向她妈妈的时候,罗比发现了她腋下的一丝汗水,他不禁联想到了刚刚割过的草坪。不久,他们就能够到外面去了。他阖眼了片刻。一盒两品脱的奶油蛋糕放在他的边上。他在想,他是否有力气把这个蛋糕拿起来。
  “对不起,艾米莉。但是她一整天都有点儿不大对劲。”
  布里奥妮像个成人似的沉稳地说道:“照你来说,那种反应似乎有点太强烈了。”
  “什么意思?”
  罗比知道,这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在她的这一人生阶段,布里奥妮正生活在从婴儿室到成人世界无以言状的过渡之中。她难以预测,反反复复地跨越这一空间。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不过是一个愤怒的小女孩,并不是那么危险。
  事实上,布里奥妮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罗比不可能明白这一点。他只是尽快地想换一个话题。他转向坐在他左边的罗拉,说了一句针对所有人的话:“他们是好小子,你的两个兄弟是好样的。”
  “哈!”布里奥妮毫不留情,决不给她的表姐说话的时间。“那证明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艾米莉放下她的调羹。“亲爱的,你要继续这样子的话,我就不得不要你离开餐桌了。”
  “可是瞧瞧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抓破了她的脸,扭伤了她的胳膊。”
  所有目光都定格在罗拉身上。她雀斑点点的脸庞越发黝黑,使她的伤疤显得并不那么明显。
  罗比说:“看上去还不那么糟糕。”
  布里奥妮怒视着他。她母亲说:“是小男孩们的指甲挖的。我们给你涂些药膏。”
  罗拉显得很勇敢。“其实,我已经擦了一些了。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保罗 · 马歇尔清了清嗓子。“我亲眼看到的——必须将他们分开,把他们从她身边拉开。我得说我很惊讶,哪有那样的小孩子。好吧,他们居然欺负她……”
  艾米莉已从她的座椅上站起身。她走到罗拉的身旁,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看你的手臂!哪止擦伤了,整个手肘都乌青了。他们到底怎么伤害你的?”
  “我不知道,艾米莉姨妈。”
  马歇尔又一次倾靠在椅背上。他在塞西莉娅和罗比的脑袋后面,对着这个用泪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的小女孩说道:“你如实告诉姨妈,这并不是一件害羞的事情,你可知道。你很勇敢,可是你触了霉头。”
  罗拉强忍住不哭。艾米莉将她的外甥女搂在腰间,抚摸着她的头。
  马歇尔对罗比说:“你说得很对。他们是好小子。我觉得他们最近也够苦的了。”
  罗比纳闷,既然罗拉伤得这么严重,那么为什么马歇尔以前没有提起呢?此时,整桌的人都闹腾开了。利昂对坐在对面的母亲说:“需要我打电话叫医生来吗?”塞西莉娅站起身来。罗比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转过身来。自从在藏书室分开以来,这是他们首次四目相对。他们还没来得及用目光交流些什么,她就匆匆奔向她母亲身旁。她母亲开始吩咐准备冷敷。艾米莉对她外甥女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马歇尔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为自己斟酒。布里奥妮也站了起来,同时又女孩子气地尖叫了一声。她从杰克逊的座位上拿起了一个信封,给众人看。
  “一封信!”
  他正想把它打开的时候,罗比情不自禁地问道:“给谁的?”
   “它写着‘致所有的人’。”
  罗拉从她姨妈那边走了过来,用餐巾擦了擦脸。令人惊讶的艾米莉又一次行使了她一家之主的权威。“你不许打开。照我说的做,把它拿来给我。”
  布里奥妮察觉到了她母亲不同寻常的口吻,手拿信封乖乖地绕过桌子走了过去。艾米莉从罗拉身边挪开一步。她取出一页画着横线的纸。她读的时候,罗比和塞西莉娅也能够看得见纸上的字。
  我们逃走了,因为罗拉和贝蒂对我们很凶。而且戏也没得演。我们想回家。不好意思,我们拿了一些水果。
  他们都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艾米莉朗读完后,整个屋子一片寂静。罗拉站了起来,向窗户走了几步,然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走回桌子的一端。她惊惶失措地从左向右张望着,同时又不停地嘀咕着:“哦,天哪。哦,天哪!”
  马歇尔走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编成几个队,立刻去找他们。”
  “对,对。”利昂说。“他们不过才走了几分钟。”
  但是罗拉并不在听他们说话。她似乎已作出了决定。她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妈妈会杀了我的。”
  利昂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拉回来,但她肩膀一耸,挣脱开了,然后,就走出了门外。他们听到了她跑过大厅的脚步声。
  利昂转向他的妹妹。“西,你跟我一起去。”
  马歇尔说:“天上没有月亮。外面一片漆黑。”
  一帮子人向门口走去。艾米莉说道:“得有人等在这儿。不如我留在家里吧。”
  塞西莉娅说:“地窖门后有几个火把。”
  利昂对他母亲说:“我想你最好打个电话给警官。”
  罗比最后一个离开餐厅。他想,他是最后一个回过神来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受骗了。这一感觉直到他走到相对凉爽的走廊上时也没有消退。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双胞胎会有危险。就连母牛也会把他们吓回家的。屋外沉沉的暗夜、黑黝黝的树木、绰绰的影子以及刚刚割过的阴凉草坪——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他和塞西莉娅所保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它们正等待着他们去使用,去索取。明天,或者除了此时此刻的任何时候,都不行了。但是突然间,这个家庭的人一个个潜入了黑夜,此时的黑夜已属于一个颇具喜剧意味的家政危机了。他们会挥舞着火把,呼喊着双胞胎的名字,在外面搜寻数个小时。最终小男孩们会被找到,那时候他们一定又累又脏。罗拉也会平静下来,然后大家举杯庆祝,这一夜就结束了。几天之内,甚或几个小时之内,这也许将成为一个家庭事件中有趣的回忆:“双胞胎逃走之夜。”
  罗比走到前门时,搜寻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塞西莉娅挽着她哥哥的手臂。他们向远处走去时,她回望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灯光下。她盯了他一眼,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眼下我们毫无办法。他还没来得及对她的动作作出回应,还未来得及表示接受爱意,她就转身了。她和利昂朝前走去,嘴里喊着双胞胎的名字。马歇尔在更远处,走在大道上,此刻只能靠着他手执的火把才可以依稀辨认。罗拉已不见踪影。布里奥妮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她当然不想和罗比在一起,这反倒令人感到安慰,因为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他不能和塞西莉娅在一起,如果他不能与她独处,那么他也会像布里奥妮一样,就单枪匹马去寻找。正如他后来多次所承认的那样,这一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
  
  第 十 二 章
  无论原来那幢亚当式的房子多么精致,也不论它过去俯临周围草地的姿态多么优美,它的墙都不可能如现在这所豪宅这般牢固结实,它的房间也不会像塔利斯家这所豪宅的房间那样偶尔会被一层挥之不去的寂静所笼罩。当搜索队一行人离去之后,艾米莉关上前门,转身穿过门厅,此时她才感到这所房子有多么低矮。贝蒂和她的帮手们肯定还在厨房吃甜点,不知道餐厅此时已空无一人,一片沉寂。四周的墙,细木镶板,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的、由几乎崭新的固定装置所带来的厚重的气息,巨大的炭架,以及光亮如新、大得能容人进出的石制壁炉——所有这一切都令人仿佛穿梭了数个世纪,回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置身于被寂寂森林所包围的孤寥城堡之中。艾米莉揣测,她公公造这样一所铜墙铁壁似的房子旨在营造一种氛围:家庭传统世代相传。制了一辈子铁闩和铁锁的人当然清楚隐私的重要性。屋外的噪音丝毫都透不进来,即便是屋内日常生活中的响声也是十分含糊不清,有时就连这些声音也无法被耳朵所捕捉到。
  艾米莉叹了一口气,但没听见自己的叹息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她坐在电话机旁,电话机摆放在一张半圆形的锻铁桌上,紧挨着书房的门。她把一只手放在听筒上,心想:如果要和沃金斯警员通话就先得和他太太聊上几句。他太太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总是喜欢闲扯些和鸡蛋有关的话题,如鸡饲料的价格啦,狐狸啦,还有现在的纸袋子多么的不耐用之类的事。她的丈夫虽是个警察,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事事都采取服从的态度。他说起那些俗语来,比如,不雨则已,一雨倾盆;人一闲,麻烦现;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语气总是非常诚恳,就像是多年智慧的结晶回响在他那裹着紧身制服的胸腔里。村里的人谣传说,在他加入警队、蓄起八字须之前,他是一名工会会员。在大罢工的时候,有人曾看见他在一列火车上,随身带着许多小册子。
  再说,对一名村警,她又能要求些什么呢?等到他跟她说,男孩子嘛终归是男孩子,然后再叫醒六名当地的男子组成一个搜索队,到那时,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双胞胎也被夜幕中的茫茫世界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定已经自己回来了。事实上,令她牵肠挂肚的倒还不是这两个孩子,而是埃尔米奥娜,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妹妹,更确切地说,是她的化身,附在精瘦的罗拉身上的化身。刚才,艾米莉从餐桌旁站起来去安慰罗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满腹怨恨之情。这种情感越强烈,她对罗拉就越关怀备至,想以此来掩饰它。她脸上的刮伤清晰可见,一只手臂上竟然还有两个小男孩抓的淤伤——触目惊心的淤伤。但此时,一种积存已久的对立情绪折磨着艾米莉。她在抚慰的其实是自己的妹妹,是埃尔米奥娜,一位专爱抢风头、装腔作势的行家里手。艾米莉和过去一样,越是气愤,就越是关心他人。当可怜的布里奥妮发现了这对双胞胎留的信之后,正是同样的一种对立情绪促使艾米莉对布里奥妮大为光火。太不公平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任何比她自己年轻的女孩——拆开信封,慢悠悠地拆开信封,加剧屋内的紧张气氛,然后向在座的所有人大声读出了信的内容,宣布这一消息,使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看到这一切勾起了艾米莉对往事的回忆,唤起了些许思绪。
  埃尔米奥娜从小就口齿不清,走起路来神气活现,还学芭蕾舞蹈演员那样单足旋转。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炫耀自己——至少她那满面怒容、一言不发的姐姐是这么认为的——毫不顾及自己那荒唐可笑、急不可耐的模样。甚至还总是有大人在一旁鼓励这种孜孜不倦的孤芳自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艾米莉十一岁那年,一头撞上了一扇落地玻璃窗,吓坏了满屋子的客人。一股鲜血溅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白色平纹细布裙上,留下一片猩红。此时,年仅九岁的埃尔米奥娜发出一声尖叫,顿时成了舞台的中心。受伤的艾米莉一声不吭地躺在地板上,躺在沙发的阴影之中,一位当医生的叔叔给她系上专用的止血带,而十来名亲戚却上前去安慰她那“受惊过度”的妹妹。而现在,这位妹妹正在巴黎与一名电台里工作的男人寻欢作乐,而艾米莉却在这里替她照看孩子。要是沃金斯警员知道了,他准会说:“瞧这世道变的。”
  罗拉和她母亲一样,在抢风头方面是不甘人后的。信一念完,她便意想不到地离去,众人的注意力也因此从她那两个离家出走的弟弟转向了她。我妈真的会杀了我。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禀性。如果这两兄弟回来了,大家肯定还得四处找寻罗拉的下落。她是个极度自恋的孩子,在黑漆漆的外面她会逗留更久,编一串谎言称自己有多不幸。这样一来,当她现身之时,大家的怜惜之情就会更为强烈,所有的注意力也都会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那天下午,艾米莉虽然没起床,但她已经猜到罗拉一定会在暗中捣蛋布里奥妮的演剧。她的这一猜疑后来从画架上一张撕裂的海报上得到了验证。而且也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布里奥妮早已出去,不知躲在何处生闷气。埃尔米奥娜和罗拉是何其相像啊:驱使他人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自己却还能问心无愧。
  艾米莉站在门厅,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哪个房间都不想呆,竖起耳朵想捕捉屋外搜查人员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听见,为此她松了口气——如果她没有自欺欺人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两个孩子不见了,闹哄哄地折腾了一番。这本来应该是埃尔米奥娜的生活,现在却强加于她的身上。对于这对双胞胎,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可能去河边,等他们玩累了自然会回来的。厚实的墙将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一片死寂。身处其中,艾米莉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响声时高时低,和着某种节拍。她抬起放在听筒上的手,揉了揉前额——没有偏头痛的迹象,感谢上帝——然后走向客厅。不给沃金斯警员打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杰克马上就要打电话来道歉。电话会通过杰克所在部里的接线员打来,接着会听见杰克那位年轻女助手既带鼻音又带嘶声的话音,最后才是她丈夫从办公桌后传来的声音,它会在那间天花板上饰有花格镶板的大房间里回响。艾米莉知道杰克工作得很晚,对此她毫不怀疑,但她知道他没有睡在俱乐部,他也清楚她知道这一点。可是没什么可说的,说得确切一点,是要说的太多了。他们两个都惧怕起冲突。每天傍晚,他都会打来电话,尽管艾米莉对他所说的并不怎么相信,但至少对双方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如果这种表面上的维持是常用的虚伪之道,那艾米莉不得不承认这还是挺管用的。她能从房子、花园——最重要的是孩子身上——获得满足。她配合杰克的这套表面功夫,就是不希望失去这一切。况且,她倒是更希望通过电话听到杰克的声音,而不是有他伴在左右。即便经常骗她,但至少这也说明长久以来他是在意她的,尽管这很难称之为爱。他肯定是在乎她的,所以才精心编了那么多谎言,骗了她那么久。他这样做,说明他还是看重他们的婚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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