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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孩子没有父亲疼,妻子没有丈夫爱。但艾米莉并没有像她理应的那样闷闷不乐。她身上的担子不止一副。在通往客厅的入口处,她停下了脚步,发现鸡尾酒杯上还留有巧克力的残迹,这些酒杯得清理掉。她还发现朝向花园的那几扇门也敞开着。一阵微风吹拂着壁炉前的莎草,莎草沙沙作响。两三只肥蛾绕着拨弦古钢琴上的那盏台灯飞来飞去。什么时候还会有人再弹那架琴呢?飞蛾扑向光源,扑向它们最容易被其他生物吞噬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这是艾米莉感兴趣的诸多奥秘之一。可她却并不希望有人给她解释一番,揭开这个谜团。在一次较正式的晚宴上,一位不知搞什么学科的教授想和艾米莉闲聊几句。他指了指盘旋在枝状大烛灯上的几只虫子,对艾米莉说,这些虫子误以为灯的后面更暗,正是这种视觉印象才指引着它们朝灯扑去。尽管它们也许会被吞噬,但它们不得不听命于本能的驱使,在光亮的另一头寻找最为黑暗的地方。飞蛾寻找的是一种幻觉。教授的话在艾米莉听来像是诡辩,或许只是一种自圆其说。人怎么能通过虫子的眼睛就认定自己读懂了这个世界了呢?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的。如果硬要反其道而行,那只能是对这个庸碌世界自行运转的一种干涉,甚至还有可能带来不幸。有些事物原本就是如此。
  艾米莉不想知道为什么杰克这么多次一连几夜留在伦敦。确切地说,是她不愿别人来告诉她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更多地了解杰克的工作,他工作缠身,待在部里迟迟不归。数月之前,也就是圣诞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艾米莉走进书房去叫醒杰克。她看见书桌上有一份翻开着的文件。只是出于做妻子的那一点点好奇,她才偷看了几眼。事实上,她对民政丝毫不感兴趣。在文件的某一页上,她看到了一张表,列了这样一些标题:外汇管理、定量供应、疏散大城市的民众和征用劳工。封面上的内容是手写的,是一连串数学计算的式子,上面散置着成堆的文本。杰克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惯用棕色墨水,艾米莉一眼就猜出直线处表示乘数是五十。每扔下一吨炸弹,就有五十名伤亡者。若两周内投下十万吨炸弹,伤亡人数将达到五百万。她没有唤醒杰克,他轻轻的、口哨声似的呼吸声与草坪另一端某处传来的冬日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似水的阳光在书脊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阳光把尘埃晒得暖暖的,这样的气息处处可闻。艾米莉走向窗户,凝视窗外,想在光秃秃的栎树枝桠间找到那只小鸟。栎树黑色的枝桠在灰淡蓝的天空的衬映下分外显眼。艾米莉很清楚政府官员必须做这样的推测,而且的确也应该预先防范各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些夸张的数字显然是在名利和权势上自我扩张的一种表现,草率马虎几乎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杰克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守护着这个家的宁静。这个家要仰仗他的高瞻远瞩。但这有多么的愚蠢。艾米莉把他叫醒后,他咕哝了几声,然后突然探身合上文件。接着,仍然坐在那儿,把艾米莉的手拉到嘴边,干巴巴地亲了一下。
  艾米莉决定还是让玻璃窗开着,然后在长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据她所知,还没人能像她这样不用在膝盖上放一本书就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游,好似漫游一个从未到过的花园。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偏头痛的发作,从中学会了如何保持耐心。烦躁不安、冥思苦索、读书阅览、举目凝视和渴望切盼——所有这一切都要避免,她钟情的是一种慢悠悠的联想。点滴的细节如片片雪花堆成积雪。慢慢地,她就裹在了一层更深的寂静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能感觉夜晚的空气触着胫部的裙摆。童年的记忆就如这斑斓的丝绸,触手可及,有韵味,有声音,有气味,组成一个实体,绝不再只是一种心情。艾米莉觉得这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受尽委屈、被人忽视的自己,一个年仅十岁、比布里奥妮更加沉默的小女孩,常常惊叹于时间的空洞寂寥,惊讶于十九世纪即将走向尾声。和这时的她一样,它常常独坐于这样一间房子,而不“加入其他人群”。这个鬼魅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埃尔米奥娜过去的种种又在罗拉身上重现,也不是因为两兄弟谜一般的失踪,而是因为艾米莉发现布里奥妮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收紧,退缩到一个她自己可以自主的天地里。这预示着布里奥妮的童年即将划上句号。担忧又一次萦绕于艾米莉的心头。布里奥妮是她最后的寄托。从现在到入墓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什么会比关爱这个孩子更为重要,也没有其他事儿比这件事更能给艾米莉带来欢愉。艾米莉不傻,她知道这是出于自怜。当她凝神想着自己的没落时,这种自怜的情绪就像陈年的酒香弥漫开来:布里奥妮自然会离家去她姐姐就读过的格顿学院,而到时候,她,艾米莉的手脚也将日渐僵硬,对孩子而言也会变得人微言轻。但岁月的流逝也会把身心俱疲的杰克带回她身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都不必说。她童年的魅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提醒着她存在是有限的。这么快,这个故事就结束了,既非气势磅礴,也不是空洞无物,但很仓猝,也很无情。
  艾米莉的情绪没有因为这些寻常的想法而变得特别低落,而是游走于它们之上,不带感情地低头端详着它们,心不在焉地将它们与其他令人出神之事混在一起。她打算在通往游泳池的小径上植一丛美洲茶。罗比一直想说服她改支一个藤架,在上面修剪出慢慢往上攀爬的紫藤。他喜欢紫藤花和它的香气。但若待到花开香飘之时,她和杰克怕也是早已作古了。这个故事也将落下帷幕了。她想起了饭桌前的罗比。在此之前,艾米莉已经注意到他那呆滞的神情中已经有些躁狂。难道他抽了大麻?艾米莉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关于大麻的文章,这些大麻烟让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变得精神失常。艾米莉很喜欢罗比,也为格蕾丝 · 特纳感到高兴。事实证明罗比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罗比成了杰克的一个习惯,成了多年来他一直奉行某种平等原则的活生生的例证。杰克不常提起罗比,每次说起他时,都带点伪善的辩解。有些事已得以证实,艾米莉把它们视为对自己的一种指责。杰克曾提出为罗比支付学费,但艾米莉表示反对,这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她认为这对利昂和女孩子们不公平。就算后来罗比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剑桥,她也不认为自己错了。事实上,这倒使考了第三的塞西莉娅面临更为严峻的形势。当然,塞西莉娅为此假装失望是有点荒谬。罗比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好事从不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杰克对此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说许多好事早已不请自来了。
  尽管如此,布里奥妮在吃饭时以那种方式和罗比说话就非常不恰当的。如果她有怨恨,艾米莉表示同情,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但一旦说出来就有损尊严,有失体面了。又想到吃饭那会了——马歇尔先生让每个人的情绪都放松下来,而且做得十分自然,非常巧妙。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吗?他的外表令人稍感遗憾,半边脸像一间修饰过度的卧室,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现出布满皱纹的真面目。下巴像一块楔形的干酪或是巧克力。如果他真要为整支英国军队提供阿莫牌巧克力条,他就会成为巨富。但是塞西莉娅在剑桥学会了现代势利的那一套,认为一个拿了化学学位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是她亲口所言。在格顿女子学院,她闲逛了三年。读的那些书,如简 · 奥斯丁、狄更斯、康拉德的作品,在家也一样能看,楼下的书房里都有,而且是全集。读小说在旁人看来只是业余消遣,怎么在她就成了一种追求,还让她自我感觉比其他所有人都优越呢?即便是一名药剂师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呢。况且眼前这位还能用糖、化学制品、棕色色料和植物油制成巧克力,而且不加可可油。一边吃着他那令人惊奇的开胃品,他一边解释说生产一吨巧克力几乎不花钱。他能以低于竞争价的价格抢到生意,同时还能增加盈利。话虽粗俗,但安逸、平安的岁月也许会从这些制造巧克力的廉价大桶中流出。
  回忆、判断、疑问和模糊的决定,这些零碎的片段在艾米莉脑中一一浮现。半个多小时就这样悄然而逝,而艾米莉几乎一动没动,也没听见每隔一刻钟就敲响的钟声。她知道风势加强了,吹拢了一扇落地窗,接着逐渐减弱。过后,她的思绪又被贝蒂和她的帮手们打扫餐厅的声音所打断。那些声响逐渐消失后,艾米莉又一次沿着枝枝叉叉的遐想之路漫步,她浮想联翩,凭着数千次头痛所赐予的“专业技能”避免一切突兀或刺激的事情。最后,当电话铃声终于响起之时,她立即起身,没有丝毫的惊讶,走向门厅,拎起话筒,如平常一般用升调大声应道:
  “塔利斯家?”
  听筒里传来了总机接线员的声音,带有鼻音的女助手的声音。停顿之后是长话线的劈啪声,最后才是杰克毫无感情的声音。
  “亲爱的,今天比往常晚了点,真抱歉。”
  现在是十一点半。但她并不在意,反正周末他要回家,而且迟早有一天他总要回来,永远不离开了。一句不友善的话都不会再说。
  她回答说:“好的。”
  “要修改《国防声明》,要印第二次。之后又有其他事,一件接着一件。”
  “是重整军备吧。”她用抚慰的口吻说道。
  “恐怕是的。”
  “你知道,每个人都持反对意见。”
  杰克轻声一笑。“我们办公室里的人可不反对。”
  “但我反对。”
  “哦,亲爱的,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说服你。”
  谈话中透露出一丝情意,其中的亲昵之情也令人感到宽慰。一如平常,杰克问艾米莉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告诉他,天很热,布里奥妮的戏砸锅了,利昂和他的朋友到家了。艾米莉说:“利昂的朋友跟你是同一个阵营的。只是他希望有更多的士兵,这样他就能向政府出售他的巧克力条了。”
  “我明白。不愧是铁杵磨成针啊。”
  艾米莉又说了晚餐上的事,以及罗比餐桌上失魂落魄的神情。“我们真的该送他去读医吗?”
  “那当然。他走出了大胆的一步。这是他的性格。我知道他会尽力的。”
  接着,她又描述了这顿晚餐是如何以双胞胎留下的字条而告终,搜索队是如何出发去搜寻他们的。
  “两个小混蛋,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还在等消息。”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有被远处机械的喀哒声所打断。当这位高级公务员最终发话时,他已作了决定。他很少叫妻子的名字,现在,他直呼她的大名,说明他郑重其事了。
  “艾米莉,我要挂电话了,我要去报警。”
  “真有那个必要吗?等警察来了,……”
  “如果你有任何消息,立刻告诉我。”
  “等一……”
  这时,艾米莉听到有声音。她转过身去。利昂正从正门处走过来,塞西莉娅紧跟其后,一声不吭,一脸的困惑不解。后面还有布里奥妮,一只臂膀搂着她表姐的肩。罗拉面色苍白,神情僵硬,像戴了一个黏土制成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刹那间,艾米莉就知道出事了。两兄弟去哪儿了?
  利昂穿过门厅向她走来,伸过手来抢下话筒。裤脚的翻边直至膝盖处都沾上了土。是淤泥,如此干燥的天气里竟然沾上了淤泥。他气喘吁吁,从艾米莉手中抢过话筒背过身去时,一绺又湿又直的头发在脸前晃动。
  “是你吗,爸爸?是的,听着,我想你最好回来一趟。没有,还没有呢,比这更糟。不,不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如果行,今晚就回来。我们得给他们打电话。尽量回来。”
  艾米莉把手按在心口,后退了几步,走到塞西莉娅身边。三个女孩子都站着看。利昂压低了声音,用手在话筒处窝成杯状,小声嘟哝着些什么。艾米莉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想听。她宁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但利昂挂了电话,酚醛塑料话机发出一串嗒嗒的回声。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她。他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怒气。利昂缓了一口气,咧了咧嘴唇,表情很古怪。
  他说:“我们到客厅去坐一会儿。”
  她懂他的意思了。现在他不想告诉她。他不想让她倒在地上,砸破了头颅。她双眼盯着他,但身子一动不动。
  “过来,艾米莉,”他说。
  她儿子的手搭在她肩上,又热又沉。透过丝质衣料,她感到利昂的手湿湿的。无助的艾米莉任由利昂把她引向客厅。她所有的惊恐都集中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上:他要她先坐下,然后才会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 十 三 章
  再过半个小时,布里奥妮就将犯下罪行了。她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躁狂者共处这一沉沉暗夜,于是从一开始就紧贴着有阴影的墙走。每当经过有光亮的窗前,就把身体弓得比窗台还低。她知道他会沿着车道前行拦截,因为她姐姐和利昂就是沿着那条道一起出去的。当布里奥妮觉得自己和他相隔的距离比较安全时,就大胆转身走出屋子,径直走向马厩区和游泳池,去看看双胞胎是不是在那里玩浇水的软管,或是掉入游泳池溺毙了,面朝下浮在水面上,涨得面目全非。她考虑着该如何形容这一情景:水波荡漾,他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来飘去,头发一绺一绺地散落开来,裹着衣服的尸体轻轻碰撞后缓缓地飘离开去。夜晚干燥的空气游离于她的裙衫和肌肤之间,她觉得在黑暗中思路畅通,头脑灵活,没有什么她不能形容:一个躁狂者,沿着车道轻手轻脚地向前行进,路边的植草边沿压低了他的脚步声。但所幸的是她哥哥和塞西莉娅在一起,就不必担心了。这美味的空气,她也能形容。青草里飘来牛羊甜美的芳香,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还留有白天的余热,散发出富含矿物质的泥土气息,徐徐微风从湖面上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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