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赎罪(中)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她径直向庙宇进发。走了约七八步正准备大声叫出双胞胎的名字时,突然,路上的灌木,就是刚才她认为应该更靠近河岸的那丛灌木,碎裂开来,或者说是变得有原来的两倍,左右晃动,然后分了叉。它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变的方式也很复杂,底端变得越来越细,就像一支五六英尺长的柱形玫瑰。如果她不是如此坚信那是一丛灌木,坚信眼前的情景是夜幕和视角作祟的结果,她当时就会即刻停住脚步。再过了一两秒钟,又走了几步,她觉得不对劲,于是停了下来。那一团垂直的东西是一个人影,是一个人,正向后退去,渐渐消失在更黑的树影里。留在地上的那团黑影也是一个人,它坐了起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时形状又变了。
  “布里奥妮?”
  她听出了罗拉声音中的无助——刚才她还以为是鸭子的叫声——一刹那间,布里奥妮什么都明白了,心中的厌恶和恐惧之情油然而生。这时,那个高大一些的人影又出现了,沿着空地的边缘绕行,然后朝着她刚才过来的河岸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应照料罗拉,但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毫不费力地疾步上了斜坡,走上大道后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她能听见他迈着大步走向屋子的脚步声。她对此确信不疑。她能描述他。没有什么她不能描绘的。在表姐的身边,她跪了下来。
  “罗拉,没事吧?”
  布里奥妮抚摸着她的肩,想探寻她的手,但没找到。罗拉坐着,身体前倾,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拥着自己微微地晃动。声音微弱无力,还有点失真,好像隔了层水泡,喉咙里留有黏液,需要清一清。她开口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
  布里奥妮小声问她:“他是谁?”还没等罗拉回答,她又加了两句,极力保持镇静:“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罗拉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那是当晚第二次,布里奥妮心中涌起一股保护她表姐的柔情。她俩患难与共,一起面对真正的恐惧。布里奥妮跪在地上,想把罗拉搂在怀里,但罗拉瘦得皮包骨头,身体硬邦邦的。她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好似一个海贝壳,一个螺蛳。罗拉拥着自己,轻轻地摇着。
  布里奥妮问她:“是他,对不对?”
  她隐隐感到——而不是看到——她表姐慢慢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拉以同样微弱无力、唯唯诺诺的声音答道:“是的,是他。”
  突然之间,布里奥妮希望罗拉能说出他的名字。封缄他的罪行,以受害人的诅咒定格他的罪孽,道出他的名字,以此魔力注定他的命运。
  “罗拉,”她轻声唤道,无法否认心中荡漾着一股奇怪的振奋之情,“罗拉,他是谁?”
  罗拉停止了晃动。小岛变得非常寂静。虽然没怎么改变位置,罗拉似乎移了移身子,或半耸半摆地动了动肩膀,想把自己从布里奥妮同情的抚摸中挣脱开来。她扭头向远处空旷的湖泊望去。也许她本来是准备开口的,她是准备一一道来的。在坦白的过程中,她就会发现自己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让自己从麻木中走出来,感受什么是惧怕,什么是欢乐。别过脸去,也许并不是表示一种疏离,而是传达一种亲密,一种鼓起勇气、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向自己认为惟一可以信任的人倾吐情感的方式。也许她已做了深呼吸,已开启了嘴唇。没关系,布里奥妮正准备打断她,她也就丧失了这个机会。几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四十五秒?——布里奥妮再也按捺不住了。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一起,什么都清楚了。这是她自己发现的,这是她的故事,一个在她身边展开的故事。
  “是罗比,对不对?”
  这个躁狂者。她想说这个词。
  罗拉一言不发,一动未动。
  布里奥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丝毫没有疑问的口吻,是一个陈述句:“那是罗比。”
  虽然罗拉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但很明显,她的内心起了变化。她微微冒汗,干咽了一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下起伏,听似一连串强劲有力的咔啦声。
  布里奥妮简短地又说了一次:“罗比。”
  远处的湖面上,一条肥鱼腾空而起,又扑通一声跃入湖中,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孤单。此时微风早已悄无踪迹。树梢和莎草丛间不再发出骇人的声响。最后,罗拉慢慢转身面向她。
  她说:“你看见他了。”
  “他怎么可以,”布里奥妮呜咽道,“他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呢?”
  罗拉抓住了她光裸的前臂,幽幽的话声迷离恍惚:“你看见他了。”
  布里奥妮向她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你还不知道晚饭前,就在我们谈话之后,藏书室里发生了什么呢。当时,他正要袭击我姐姐。如果不是我闯进去,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无论她们挨得多么近,她也看不出罗拉的表情。罗拉的脸就像一张黑黑的圆盘,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布里奥妮感觉到她没有专心在听。布里奥妮的感觉没有错。罗拉接着打断了她,重复了刚才的话:“但你看见了他。你是看见了他。”
  “我当然看见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他。”
  虽然这个夏夜很热,罗拉还是哆嗦了起来。布里奥妮希望自己能脱下什么,披在她的肩上。
  罗拉说:“他是从我背后走上来的。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他把我的头往后扯,用手蒙住了我的眼。事实上,我没能,我不能……”
  “哦,罗拉!”布里奥妮伸出手想去抚摸表姐的脸庞。她摸到了她的脸颊。还没有泪痕,但她知道眼泪随即就会流淌下来。“听我说,我不可能看错人。我一直都了解他。我看见了他。”
  “因为我不能肯定,我是说,我只能从他的话音判断也许是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的意思是,他的嗓音,他的呼吸声,他动作的声音。但我看不见。我不敢肯定。”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就这样,在湖畔,在这一时刻,她们确立了各自的立场。每当表姐显示出自我怀疑之时,布里奥妮的自信就日渐高涨。在接下来的数周内、数月内,她们的立场得到了公开的展示,然后在私下里它们却如恶魔般又纠缠了许多年。此后,罗拉就不必做什么了。她一副受了伤、神志不清的样子,像个需要呵护的病人,一个恢复中的受害者,一个迷失的孩子,可以全身隐退,沉浸在周围大人们的关怀和愧疚之中。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罗拉帮不了他们,也不需要帮他们。布里奥妮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是抓住,只是让这个机会落在自己身上。除了让表妹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自己保持沉默之外,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罗拉不需要撒谎,不需要与想象中攻击自己的人当面对质,不需要鼓起勇气控告他。因为这一切布里奥妮都替她做了。布里奥妮这样做没有恶意,也无意加害任何人。罗拉要做的只是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彻底忘记它,不要劝服自己相信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而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确不能肯定。她看不见,他的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吓坏了,她无法确定。
  每一个阶段布里奥妮都在她身边帮助她。在布里奥妮看来,一切都很吻合。刚刚发生的可怕的一幕与最近发生的事一脉相承。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预示了她的表姐也将惨遭毒手。但愿她——布里奥妮——不那么天真,不那么愚蠢。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件事前呼后应,一以贯之,不可能与她所认定的人相左。她责怪自己太过天真,以为罗比只会对塞西莉娅下手。她想什么呀?说穿了,他是个狂人啊。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于是,当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不顾夜阑人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跌跌冲冲地走着,在岛上的庙宇周围勇敢找寻自己弟弟时,她自然就成了这个狂人最易捕捉的猎物。当时布里奥妮和她一样,也在岛上寻找兄弟俩。一想到当时自己也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受害者,布里奥妮就更为愤慨,心中的热情也更为高涨。如果她那可怜的表姐无法看到真凶,说出真相,那她可以替表姐仗义执言。我能。我一定会。
  紧接着的这个星期里,布里奥妮陈述案发经过,但控诉的内容有重重疑点,犹如釉面上的瑕疵和细纹。每当布里奥妮意识到这些疑点时(这种情形不多),她就感觉胃中猛然一沉。她明白自己所说的并不是完全基于亲眼所见。告诉她真相的不仅仅只是她的双眼。天太黑了,光靠眼睛还不能完全确定。即便罗拉当时站在十八英尺远,布里奥妮也只能看清她椭圆形的脸庞。而那个人影离得更远,而且绕着空地向后退去时是背朝着布里奥妮的。但那个人影也不是完全看不见,那人的体形和移动的姿势非常眼熟。布里奥妮的双眼确认了她所知的一切以及最近的经历。真相就在于对称之中。也就是说,它建立在常识之上。真相炼就了她的双眼。因此,当她反复陈述“我看见他了”时,她是说一不二的,绝对诚实的,情绪也颇为激昂。她的意思其实远比其他所有人急于领会的要复杂得多,所以当她感到无法表达这其中的细微差别时,她便觉得心神不宁了。她甚至从未认真地尝试过呢。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得到允许啊。就在数天,不,数小时之内,整个程序进行得很快,根本不在她的控制之内。她所说的话在这个熟悉的、风景如画的小镇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些面目可憎的当权者,这些身着制服的执法官,仿佛已在这些漂亮的建筑物后面埋伏以待。他们早已知道罪行迟早都会发生。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她被反复询问,当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话时,她觉得要尽力保证供词一致。她感到压力重重。之前的供词,她还得再说一次。只要稍有出入,聪明的审讯官就会皱眉蹙额,或者冷若冰霜。于是,她变得急于取悦审讯官,并很快得知她供词中的微小出入将会中断这个由她自己一手启动的控诉过程。
  她就像个待嫁的新娘,随着佳期一天天的临近,开始感到疑虑不安,又不敢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因为为了她人们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众多好心人的幸福和利益都将岌岌可危。这些忧虑在她心中转瞬即逝。当她沉浸于周围人的欢乐和兴奋中时,它们便烟消云散了。还有这么多正派之人,他们应该不会错。他们告诉她,她有那样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布里奥妮不打算取消原有的安排。她认为自己没有勇气撤消供词。当初是她如此坚定,而且这两三天来,审讯员耐心而又亲切地询问了她。不过,她倒愿意澄清或者说具体解释她所用的“看见”这个词。确切地说,不是“看见”,而是“知道”。这样她才能放心把供词交由审讯官来判断是否依凭她的想象继续审理这件案子。每当她动摇时,他们都显得泰然自若,提醒她之前所做的供词,语气还很坚定。他们的态度在暗示她,若这么做,她就是个傻姑娘,浪费了每个人的时间,而且他们对于视觉的看法非常严格。他们认为有足够的星光,这是确定无疑的,还有云端反射附近镇上街灯的光线。她或是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两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状态。他们没有这么讲,但粗率的举止暗指了这个意思。正是此时此刻,当她感觉到他们的冷静沉着时,她又回到了起初时的满腔热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看见他了。我知道是他。她觉得很安慰,因为她说的话证实了他们早已知道的事。
  她永远也不能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迫于压力,是被威逼的。现在也不能这么讲。她跳进的是自己挖的陷阱,她走入的是亲手搭建的迷宫。她太年轻了,太畏怯了,太想讨好人了,所以没能坚持到底,撤回控诉。她并非生来就具有这种精神的独立,或者她还小,还未炼就这种品质。最初,当她非常肯定地道出真相时,她周围就簇拥着一大群教徒。现在,他们就在等待,她可不能在圣坛前令他们失望。只有她更为专注地投入,她才能压抑住那些疑虑。只要坚信自己确信的事实,只要心无旁骛,只要反复重申自己的供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在伤害人家了——不过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已。当这件案子一结束,判决一下,人群一散,只要她硬一下心肠,说自己年幼健忘,逐渐从记忆中抹去这件事,她便能无忧无虑地进入少年时代。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她们静坐了一会儿,罗拉渐渐停止了颤抖。布里奥妮想她应该送表姐回家,但此时她不愿破坏她俩之间的亲密——她的双臂环着表姐的肩,罗拉现在似乎也很依从地靠着她。她们发现湖的对岸有一丝极细的光束来回移动——有人提着手电筒在车道上走——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最后,罗拉开口了。从她的语调中听得出她在思索,好像在考虑如何反驳布里奥妮的话。
  “但这讲不通。他是你们家如此亲近的一个朋友。也许不是他。”
  布里奥妮喃喃道:“如果你和我在藏书室里看到了那一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罗拉叹了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尽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不可接受的事实。
  她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本来她们或许还会逗留得更久些,但云渐渐散了,温度也开始下降,草上积聚起一层湿气——不过露珠还没有现身。
  布里奥妮轻声问罗拉:“你觉得你能走吗?”她勇敢地点了点头。布里奥妮扶她站了起来,起初挽着彼此的手臂,然后罗拉整个人都偎在了布里奥妮的肩上。她们穿过空地,向桥走去。她们来到斜坡底,这时,罗拉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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