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子,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背着双手,两眼盯着周继乐转圈儿,那样子就像一个农人在牛市上挑一头能干活的牛。周继乐心里直打颤,鼻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怕把这份工作搞丢了。张朝东围着他转了足有三分钟。突然就喊起口令来:“立正!”
  周继乐立马伸出右脚,然后啪地两脚跟并拢,把胸脯一挺,两眼平视前方,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老板高兴了,呵呵一笑,在他肩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不错,不错,你就留下吧!”
  周继乐只知道张朝东是他的同乡,并不知道他也是个退伍兵,曾经还是个连长。台湾的退伍兵们都有各自的群体,有了他们间的相互介绍,大家自然是什么话都好说,更何况周继乐和老板是喝同一河水长大的老乡!亲不亲,故乡人嘛!
  周继乐的工作就是及时打扫饭馆内外的垃圾,照看后院老板摆在那儿的十几盆花草,晚上八九点钟没了客人就留下来值夜班,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再开门。这是个不太重的活儿,但要做到早开门,晚闭户,而且又不出差错,张朝东认为这事让一个单身的退伍兵来干,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继乐虽然离开了竹园镇,但却不愿去台北让哥哥给他安排工作,如今在海峡饭馆找到了这份工作,既求得了一个安身之所,又可为周家齐赚到学杂费和生活费。他觉得这样很是称心如意了。至于以后的事,他倒是没有考虑,他的当务之急是先供周家齐读书,等他一帆风顺地读完初中、高中、大学,他也就长大成人了。到那时,他何去何从,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自己也算是尽到一份义务了。
  从周家齐上初中的那天起,周继乐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打工得来的钱为周家齐交生活费和学杂费。刚开始,周继乐不愿与周家齐见面,于是在开学之初便到学校替周家齐把学费交上,而生活费则是每月通过邮局汇给他。久而久之,说不出为什么,他更是不想见到周家齐了。至于将来一旦面对周家齐,如何解释这一切,他觉得是件非常难堪的事,于是,只好给周家齐写了那封信。
  这一天,周继乐又去邮局汇钱。他没有想到的是,周家齐竟然跟上了他。
  自从收到爹那封信后,周家齐就产生了暗中要找到爹的想法。他每月收到的汇款单的邮戳上,都有一个相同的日子,他明白,自己只要耽误半天或一天的时间,就能轻易地找到爹。
  又到了那个日子,周家齐谎称母亲生病,向老师请了一天的假,然后去了邮局。他呆在那个离邮局不远的地方等着爹的出现。他相信,爹今天一定会从这里给他往学校里寄钱。
  一会儿,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邮局。周家齐认出来了,那是周继乐,他的穿着、走路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头上多了些白发。周家齐跟着爹走了进去,站在爹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爹在那里填写一张单子。周家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担心别人看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衣袖擦掉。
  周继乐离开邮局的时候,周家齐就跟上了他。周继乐走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弯,没走多大一会儿,就上了芝兰路。然后又走了百把米,就到了海峡饭馆。
  刚走进饭馆,一个伙计就对周继乐说:“外面有个孩子站在那儿哭。我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在你后边,一边走,还一边抹泪,你进饭馆了,他就没走了,站在那儿哭。哭了好一会儿了……你看你看,他蹲下了,还在那儿哭呢。”
  周继乐有些慌张地走出饭馆,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来到那个靠着墙,埋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哭着的孩子身边。那孩子仰起脸,他看见孩子脸上流满了泪水。
  “爹!”那孩子站起来,满含委屈地叫了他一声。
  他快要认不出周家齐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周家齐,都快有他高了,声音也变粗变厚了。周继乐记得自己离开竹园镇时,周家齐还是一个小孩子,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已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现在周家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嗫嚅着说:“家齐,你真是家齐吗?”
  周家齐点着头说:“爹,你怎么不管我和娘了,就这样走了?”
  周家齐说着话,泪水像决堤的大河一样。没了道似的四处乱流。
  周继乐看他这样子,也忍不住流泪了,他用两臂紧紧地搂着周家齐。他们哭得非常伤心。
  周继乐留周家齐在海峡饭馆吃了晚饭。送他回学校的路上,又给他买了些好吃的,一直把他送到学校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说:“家齐,你收到爹的信了吗?”
  “收到了,爹!”
  “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好!”
  他又对周家齐说:“孩子,你要好好读书,爹今后会经常来看你的。你要是想爹了,就到海峡饭馆来找我。”
  他看着周家齐走进学校大门,走进校园里去。
  海峡饭馆的伙计们都知道了周继乐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但不知怎么回事,周继乐竟会躲着儿子和他娘,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活儿。他们觉得这事有点儿怪,有必要跟老板张朝东说说。
  张朝东把周继乐叫到一边。
  周继乐见没办法再隐瞒了,只好跟老板说了。他说了自己老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又说了十多年前在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救他一命的连长临死之前托付他要办的事,还说了如何带着王金玉本该要回老家的,却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老曾的船,然后又到了台湾……
  张朝东听完他的话,好半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周继乐的肩膀说:“老周呀,这都是命,古话讲,‘人不能和命争’。你看看我,由于战乱,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也就安心地在这儿娶妻生子了。不过,你这人挺有良心的,这一点很值得我尊重。你虽然离开了王金玉母子,但是我认为,你还得经常回去看看她,毕竟她也是挺可怜的。”
  周继乐说:“我不想去,我已经没脸见她了!”
  张朝东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不愿和她成夫妻,但看还是要看她的。”
  事后,张朝东对饭馆里的伙计们说:“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老周的那点儿咸淡事,以后就别再问长问短了。我告诉大家,老周这人没一点儿毛病,他是一个大好人,他心里很苦……”
  张朝东停了一下,又说:“男人心里苦,才是真苦。你们懂吗?”
  从此,伙计们就不再过问老周的事了。
  
  
  六 护花有责
  
  每天打烊之后,周继乐就把饭馆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桌椅摆放整齐,然后自己再洗个澡,就已经十点多钟了。这时候,他把饭馆的门关上,就去芙蓉路散步。
  晚上的芙蓉路,没有行人,路灯也只是中间那没精打采的一盏。行人和路灯都在光复路和芝兰路上,因此,芙蓉路就像是周继乐一个人的了。
  虽是如此,周继乐的脚步在夜里却从不迈出芙蓉路,好像芙蓉路以外的地方有什么危险的事等着他,或许是因为那边人更多一些,街灯更亮一些,而他却更喜欢安静吧!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周继乐每晚出来散步的习惯仍没有改变。可有一天,他终于还是觉得枯燥了,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光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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