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一阵猛烈的咳嗽。老杨发现他的眼窝红红的,泪也止不住流下来,说:“你抽不惯这烟,就别抽了。”
  周继乐丢掉半截喇叭筒,哆哆嗦嗦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抖着手从里面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用手不停地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也没摸出火柴。他抱歉地朝老杨笑了笑,又从里面抽出一支,递过去,老杨摆了摆手:“我抽不惯这玩意儿。”
  老杨把他的半截喇叭筒递过去,周继乐接上火,抽了一口烟,脸色已平和下来。他定定地望着老杨说:“据我所知,周家老三被抓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两个儿女。”
  “唉,这事说起来,真是叫人心酸啦!老三被抓走后,不久两个老人也死了,随后,那个逃跑的老四回来了,天天泡在烟馆里,把那剩下的水田都抽没了。老三的媳妇田幺姑,在周家没什么依靠了,只好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替人家锄草、插秧、做些短工,勉强糊口。不幸的是,大孩子四岁时,患病死掉了。紧接着,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又得了拉肚子的病,无钱医治,不久也死掉了。田幺姑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走上黄泉路,真是生不如死。一个寡妇,又是在那个时候,想在社会上立足不知道有多难,旁人的白眼和村里一些单身汉的骚扰,使她都不想活了。可她一心要等着她男人回来,只好跟着一个叫刘妈的裁缝走村串乡地帮她打打杂。没想到,这个刘妈一心想让田幺姑做她的外甥媳妇,田幺姑当然不从。后来,那些人就强迫她,想把生米做成熟饭,幸得田幺姑连夜逃脱。她一路乞讨,来到一个叫银耳锅的地方,给人家打短工。做工时,她遇上了一个好心的外乡人。田幺姑挑不起担子,那人就帮她挑;那人衣服破了,田幺姑就帮他补。后来,两人日久生情,经人撮合,就住在了一起。不久,她带着那个外乡人回到了田家坪,因为这里才是她的家。她与那个外乡人在这里过了几十年,一直没生养过。他们虽然没有孩子,但是过得并不孤单,周东升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娘对待……”
  老杨说着话,抽着烟,当他说到这里时,发现周继乐的脸上早已流满了泪水,随后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老杨感到挺纳闷,心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啦,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他不禁仔细打量了周继乐几眼,突然说:“你就是周家老三,对不对?从你的年龄、穿着,再加上你一上船就不停地向我打听周家的事,而且刚才我一说到田幺姑和她两个孩子的事,你就哭起来了,你肯定是周家老三!”
  周继乐的脑袋里嗡嗡乱叫着,像是一个装满了蜜蜂的蜂桶。他痴痴怔怔地看着河水,口里喃喃地说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这时他听见老杨说:“田幺姑做了别人的女人,这事你不能怪她,她可是一个好女人……”
  周继乐没容老杨继续说下去,伤心地说:“老杨,别说了,你把我渡过去吧!”
  老杨手中的船桨吱呀吱呀地划着清冷的河水。他一只手划桨,一只手指着对岸半山腰绿树掩映的村子说:“去田幺姑家,沿着河岸边那条小路往上走,看见一户打着院墙的人家就是。”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阵寒风吹来,周继乐感觉身上的血都变冷了。这么些年来,他在台湾一直未娶,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要回家,与他的妻子儿女一起过日子,想不到千辛万苦地回到家,等着他的竟是这样一种结果!他的泪水又止不住地从脸颊上漫过。
  他摇着头说:“我现在还不想去。你告诉我,我的爹娘埋在什么地方?”
  老杨说:“就在村西的那面山坡上。”
  周继乐看到了父母的坟。他跪在坟前,勾着头,耸着肩,一个人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山坡边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周继乐身后,轻声地说:“三伯,听杨伯伯说,您回来了,我是来接您回家去的!”
  周继乐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三伯”,就知道肯定是四弟周继业的儿子周东升。
  周继乐站起来,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抱着侄子的肩继续哭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哭,拉着侄子的手说:“我和你大伯都还活着,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台湾,我们总想着回家来看看……”
  侄子东升身材高挑,眉目之间还看得出四弟继业的影子,而言谈举止却不像四弟那样吊儿郎当。
  周继乐和周东升坐在坟前说了很多话。他把自己和大哥周继安这些年在台湾的事有选择性地跟侄子说了一些。
  东升说:“三伯,我爹死时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您。他说,有一天您要是回来了,要我待您好一些。那时我虽还小,但他这话我一直记得。现在您回来了,真是我们周家的一件大好事,您就别再回台湾了,安心住下来,我为您养老。”
  周继乐想不到,自己一直在心里怨恨的四弟,竟还有个这样的好儿子,他真是既感动又伤心。
  在东升家,他见到了东升的媳妇和儿女。两个孩子的年龄正好和他印象中没有长大的儿女相仿,但是他们却叫他“三爷爷”,他口里高兴地答应着,但一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儿女,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周继乐在东升的带领下,来到那个打了围墙的人家。他走进院门,却看见老杨坐在院子里。老杨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挠着头说:“周家老三,你没想到是我吧!”
  看样子,这就是老杨家的院落了。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和柚子树,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周继乐开始还对老杨坐在这儿等他感到有点儿纳闷,但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老杨说:“周家老三,在船上时我就想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外乡人,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忍住没说。”
  周继乐说:“事已至此,我不会怪你的,相反我还要感谢你这些年对田幺姑的照顾。我来你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田幺姑,我不能白跑一趟,你得让我见见她。”
  老杨热情地请他到屋里坐,给他倒了茶,然后搓着手,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把你回来的事跟幺姑说了,这会儿她正在房里伤心难过呢,她说没脸见你了。”
  周继乐此时显出没啥大不了的样子,笑着说:“我在这里说话,她能听见吗?”
  老杨点了点头:“听得见,听得见,她只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你。”
  周继乐咳了两声,然后对着房里的田幺姑说:“幺姑,你别难过了,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
  房里传来嘤嘤的啜泣声,这是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的声音,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即使再过一百年,他也听得出来。
  这时,田幺姑哭着说:“继乐啊,我对不住你,没给你养好两个孩子,也没能守住家……”
  周继乐说:“幺姑,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说了,那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田幺姑不说话了,只是在房里嘤嘤地哭。过了一会儿,哭声小了,门开了。田幺姑慢慢地走出来,走到周继乐的面前。
  周继乐站了起来,看到几十年日思夜想的田幺姑,眼睛一下子亮了,紧接着就是两股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仿佛回到了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田幺姑就这样羞答答地站在他面前。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