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隔了几天,周继乐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另外几个士兵。他们拉来了石料和砖瓦,把阿方婆婆的房子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了。
  临回营地去时,王金玉把周继乐送了好长一段路。王金玉说:“我在台湾没有一个亲人,以后阿方婆婆是我干娘,你就是我的兄弟了,你可要常来看我。”
  听她这么说,周继乐眼窝一下子湿了:“你放心,我曾经答应过连长的,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王金玉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八个月后,王金玉躺在床上,疼痛呻吟了一天。一直在外间的周继乐急得走来走去。当他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时,有些耐不住了,忙问正在里间接生的阿方婆婆:“干娘,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方婆婆出来了。她把孩子递到周继乐手上:“你自己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周继乐忙不迭地接过孩子,看见孩子两腿间吊着一个嫩嫩的小肉芽。
  阿方婆婆笑着说:“我才看到你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女人生孩子,还怕看一眼!”
  周继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继乐捧着孩子走进里间。王金玉的下身已盖上了被子,她虚弱地朝周继乐笑了笑:“这孩子该有个爹,他就随你姓周,你给他取个名吧!”
  周继乐为给孩子取名费了一番脑筋。他最先想到的是周渡海或周过峡,甚至还想到了周北归和周回湘,觉得都不如意。他思来想去,最后觉得还是叫周家齐好。只要他能把王金玉母子带回家,他也能回家,那就什么都齐了。
  从此,周继乐经常从部队来到竹园镇看望王金玉母子和阿方婆婆。人们也就经常看见那个穿着黄色军装的男人抱着那个叫周家齐的孩子在街上走来走去。他爱把孩子举过头顶抛来抛去,有时孩子拉了尿,尿水顺着他的头脸流下来,他还乐呵呵地笑。
  转眼间,孩子三岁了。
  这孩子也很喜欢周继乐。每次周继乐来,他都会欢快地往菜园里跑,边跑边喊:“娘,娘,我爹回来了。”
  菜园里有时也有阿方婆婆在那儿忙乎,这孩子还会说:“姥姥,姥姥,我爹回来了。”
  这尖细温润的声音飘悠开来,半个镇子都听见了,也暖了街坊邻里的心。
  常常在晚饭之后,周继乐就要回营地了,周家齐总要缠着他送上一小程,然后自己再蹦蹦跳跳地回来。
  每当这时候,王金玉就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往前走,看着他们走进一轮红红的太阳里面去。他们的身影和一个圆圆的太阳贴在一块儿了,他们的身影就变得通红通红。她又看见远远近近的稻田、道路和炊烟也被染红了。她感觉她的两眼也被染红了。她脸上有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有时在夜晚,儿子呼呼睡去,床头的灯还亮着,她就一个人坐在床头,哼起了家乡的花灯调子《四季相思》:
  四季相思整一年,
  忽听得大门外喜鹊闹喧天,
  好似我郎言。
  移动金莲几步到厅前,
  打开门儿看,
  双手搭郎肩,
  到今日才见奴的夫君面。
  手挽手儿来到堂前,
  洗手焚香答谢苍天。
  奴的郎君呀,
  到今日才了奴的相思愿。
  那曲调有些哀婉,王金玉嗓音亮润,哼出来的声音就像一只在天空飘飞的风筝,缥缈而悠远,一镇子的人都听到了。
  周家齐六岁的时候,与王金玉母子相依为命的阿方婆婆病逝了。周继乐和王金玉把她埋在镇子西头靠海峡的一面石崖上。这里埋着很多海峡对面的外乡人,他们的坟头都向着海峡对面。
  
  三 羞上温床
  
  大概是来到台湾后的第十个年头。有一天,周继乐二路哭着来到竹园镇。他哭得非常伤心,一进门就对王金玉说:“太太,坏了,坏了,我们回不了家了,我们回不了家了。”
  王金玉是第一次看见周继乐哭,觉得他哭的样子又难看又好笑,她说:“你看,这么大的人了还哭什么哭,你这不是回家了么?”
  此时的周继乐,还穿着黄色军装,只是摘掉了领章帽徽。他哭着说:“前些年,蒋委员长还不准我们老兵结婚,说是怕我们结了婚拖儿带女的,回到家不好交代,现在他又让我们结婚了。他说,‘只要在台湾能找到合适的,结婚是可以的,关键是要搞好生产’。他这不就是等于说:我们不打大陆了,我们就在台湾一辈子安身了……老蒋这个狗日的,他打不赢共产党,又不好意思明说,就让我们结婚来糊弄人。老蒋这个狗日的,我操你家祖宗八代……”
  周继乐一边哭,一边骂。王金玉给他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揩泪,她说:“要真回不了家也是没办法的事,回不了家我们还得安心在这儿过,回不了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现在可是有儿子有家室的人了。”
  说着说着,王金玉也掉下泪来。
  周继乐停止了哭泣,坐下来,愣怔着两眼说:“我曾答应过连长,要带你回家的,可现在,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连长,我对不起你啊。”
  王金玉在竹园镇与阿方婆婆生活了六七年,又孤儿寡母地生活了二三年,她越来越觉得,丈夫陈清远和回家已离她越来越遥远。虽然一提到回家,她就睡不着觉,可现在听周继乐说回不了家了,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继乐复员后,要是他愿意,本可以得到一份工作,但他还是选择回到了竹园镇。他想把王金玉母子照顾好。这里有阿方婆婆留给王金玉母子的一栋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小店,一块菜地,他自己每月还可以领到一份生活保障金,有了这些,就足够了,他们完全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周家齐在镇子以外的一个学校读书。这孩子不太合群,每次放学回家,总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后边。他不像其他孩子,你追我赶,把大路弄得尘土飞扬,或是勾肩搭背,在大路中央大摇大摆地横着走。
  竹园镇有一个叫雨田的小孩,向来就是那些孩子中最活跃的一个。他走路爱耸着肩,把两手插在裤兜里,嘴里还吹着口哨,装出一个风流哥的样子,一些小孩子都很怕他。
  这天,雨田又看到周家齐一个人走在后边,就想故意捉弄他,于是停下来,大声唱起了一首不知是谁编派出来的歌:
  周家齐,野孩子,
  拉个当兵的喊爸爸。
  他妈妈。点点头,
  不明不白成一家。
  周家齐本在静静地走着,突然听见雨田这么唱,感觉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平时看似胆小的他,此刻却像只豹子似的冲过去,把雨田摁在地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那些一向团结在雨田身边的孩子,蜂拥而上,对准周家齐拳打脚踢。可周家齐任他们打,只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双手上,就是不松手。待有大人路过,把打架的双方扯开时,雨田已经说不出话来,脸憋成了猪肝色,蹲在路边好一阵呕吐。
  周家齐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吃晚饭时,他不和爹说话,也不和娘说话,只管一个人低头扒饭。娘给他夹菜,他不让她夹。他对他们爱理不理的。
  王金玉摸摸他的额头,感觉没有发烧,但突然发现他的头上脸上有很多伤痕,她说:“这孩子今天肯定和别人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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