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磨难的周继乐和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终于又手拉手地走到了一起。
  1999年正月初一,田家坪的村支部书记周东升,把三伯和三伯娘的婚事大操大办了一番。
  周家齐也专程从台湾赶回老家,参加了已是七十多岁的周继乐的婚礼,亲眼目睹了老父的大喜日子。
  两位老人的婚礼留给人们最大的悬念自然就是新婚之夜了。
  按湘西风俗,新婚的三天时间里,不分男女老幼尊卑,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不把新娘给真睡了就行。更何况这对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原本就是结发夫妻,他们曾经生儿育女过,有一个圆满的家,而后来又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分离、磨难和思念,现在又喜结良缘。这样的新婚之夜,更能激发起人们寻幽探秘的热情。
  他们最大的兴趣是听洞房私语。
  这天晚上,所有爱好听洞房私语的人都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有的人挤在窗外,有的人贴在门壁上,有的人躲在房梁上,还有的人爬上了屋顶。他们都想探听这对老人的新婚之夜与其他人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新郎新娘要安寝了。
  新房周围所有支棱着的耳朵终于听到他们说话了。
  “老了老了,真想不到还有这一天!”是新娘的声音。
  “少是夫妻老是伴儿,我们现在成了老来伴儿,也不枉我念想你几十年,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圆满的一桩事了!”新郎叹了口气,又说,“我们的事,从悲剧开始,以喜剧结束。”
  “继乐,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结婚时……”
  “记得,咋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一直记得!现在想来,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我年轻,身体壮实,做起事儿来真不知累,不过,现在我老了,那种事怕是做不动了!”
  “谁让你说那些?真讨厌!我是说,那时我让你穿一双鞋子,你没穿进去……”
  有开箱掀柜的声音。过了—会儿,新娘说:“我又给你做了双新鞋,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走,走……很好,很好……”似乎走了两步,新郎说,“你还别说,真是很合脚呢!”
  新娘没说话,不停地叹气,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年你被抓走时,我给你做的两双鞋,你穿了吗?”
  新郎想了一下说:“我没穿,一次也没穿过。”
  “那两双鞋,你丢哪儿了?”
  “我从队伍里跑出来,去找哥哥,饿了两天一夜,路上没吃的,换了六碗米粥和六个大馒头。”
  新娘听了,似乎是拍了一下腿,恍然大悟地说:“难怪呢!这就对了……你为啥不穿呢?”
  “我老是想,那是你留给我的信物,我不忍心穿。不过,穿了咋样,不穿又咋样?”
  新娘幽幽地说:“你知道为啥在男人出门时,他的女人要想方设法为他赶做鞋子吗?那是因为,男人穿了他女人做的鞋,即使走得再远,也都得回家。”
  一声长长的叹息。
  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一大片的叹息声——都在窗外……
  
  创作手记 讲讲另一个故事
  
  2002年11月,我接触到一个回乡定居的台湾老兵,他叫胡余清,1948年被抓壮丁,1949年随部队辗转到了台湾。离开家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台湾,他一直牵挂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即便是退伍后有了稳定宽裕的生活,他也一直未娶。1990年。台湾的政策松动,他才得以回老家探亲。然而,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当初的结发妻子曾一姑早已改嫁,两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因无钱医病而夭折。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台湾四十多年的期待只是南柯一梦。第二天,胡余清给曾一姑留下800元钱和一条金项链,又快快地回到了台湾。一年后,曾一姑的后夫因病去世。从此,胡余清仍然牵挂着曾一姑,在七八年时间里,他先后13次回乡看望曾一姑。1999年12月,两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又结为一家。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曾把它写成两千字的通讯报道发表在报纸上。
  然而,这个故事给我强烈的震憾,使我欲罢不能。在胡余清身上,除了一个普通人对苦难巨大的承受力及对人生别样的态度外,我还看到了海峡两岸的骨肉情、离别恨和思乡痛。它让我深深体味到内战的创伤,体味到了一个老兵家的支离破碎、爱的支离破碎以及渗透骨髓的思乡之痛,更体味到了家和根的真正意义。
  但是,胡余清只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故事轮廓,或者说只是一个台湾老兵大致的人生走向。当我试图走进他的心灵,了解他在台湾四十余年的生活状况或者说是私生活时,他提供给我的只有粗略的两点:一是他替哥哥(也是台湾老兵,国民党师长)抚养了一个孩子:二是他退伍后在一个叫海霸王的酒店打过工。
  我下决心要把胡余清的传奇人生写出来。当我开始构思故事情节时,我意识到,胡余清在台湾四十余年的生活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于是,我又去采访他,但这次,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却向我彻底关闭了心的大门,且向我申明,千万不要把他和妻子曾一姑的真实姓名写到任何故事中去。
  我还是不愿放弃写出这个故事。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又了解到几个台湾人士的故事。同时,我还阅读了大量关于台湾的文字资料。
  经过半年的写作,2003年底,我完成了故事的第一稿。接下来,我又写了第二稿。到2004年5月,我患了非常严重的心脏病。生命走入绝境。就在我从本地医院转到长沙湘雅医院接受心脏手术治疗的关键时刻,不巧胡余清老人患肺癌,而且已到晚期,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他托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想见我一面。朋友在电话中强调说,老人想看看我的书稿,而且还有些事情要与我谈。我意识到,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采访机会,我想要了解的。老人一定能使我如愿。但是很遗憾,那时,我全身缠满了仪器管子,被家人和医生全天看护,连下床都没有自由了。当时我还在想,要是自己不幸到了黄泉,再去采访老人吧!
  没想到,我的手术很成功,而且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能够坚持正常的上班和写作。然而胡余清老人却已远离尘寰,我将不能得到更加真实的故事了。2007年上半年,此文又经过了两次修改,现在终于与读者见面了,而我却感到了很多遗憾。这个遗憾除了采访写作本身不尽如人意,还有就是战乱与政治隔阂给黎民百姓造成的创伤。在海峡两岸骨肉分离的今天,这个故事具有其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它警诫我们:一定要维护国家领土和主权的完整统一,加强两岸骨肉同胞的往来和文化经济的交流,坚决反对台独分裂活动,千万不要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因此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写上一笔:谨以此文献给台湾老兵胡余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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