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回家
作者:龚爱民
说到这儿,她脸上又流满了泪水。
那天,他们一直呆到太阳要落海时才回去。
不到一个星期,王金玉就去世了。她死的头天晚上,还像往常那样,哼唱着那首花灯调子。哪想到第二天早上,儿媳去她房间时,看见她体体面面、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气儿了。她的头向一边偏着,偏向海峡那边。
她死前没给儿子儿媳留下什么话,她要说的话,那天在竹园镇都对周继乐说了。
周继乐和周家齐按照她生前交代的,把她拉到火葬场火化了,然后将骨灰装进了一只木匣子。
这个死前还怕成为周继乐与他结发妻子之间的“第三者”的女人,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殊不知,周继乐回到老家后,面对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九 物是人非
终于可以回家了。
周继乐本要带上王金玉的骨灰一起回去,可周家齐说,娘刚死,你就让她多陪我们几天。周家齐又说,看现在两岸的形势,以后回老家会更方便,下次再回家带上她的骨灰也不迟。周继乐说,好多年前,我就说一定要带你娘一起回去的,若是这样,那我就先一步到她老家去,找找她那边的亲人,也算是我为你娘回去尽点儿心吧!
临走之前,周继乐又去了一趟海市蜃楼。他想跟张朝东和桃花去告个别,说不定此生再不能相见了。
此时的桃花,也快五十岁了,仍在酒店里做一些打杂的事。她十岁来台湾,经历了人生中太多的坎坷事,已没了回家的念头,只想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听说周继乐要回家,她神情淡然,只是嘱咐他路上要一切小心。
周继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托付张朝东多关照一下桃花。然后,就与他们挥泪而别了。
这是一段漫长的行程。他先是从台北坐飞机到香港,再从香港坐飞机到湖南的省会长沙。接下来,他便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火车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穿过城市的高楼大厦后,就爬行在明亮的田原山川和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中间了。车窗外的树木、房屋、牲畜、农具以及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变得越来越真实了。
坐在火车上的周继乐,一次又一次地想着他的结发妻子田幺姑的样子。可想来想去,他的幺姑还是二十岁出头时的那个样子。他掐指算了一下,幺姑今年该有60岁了,可他实在想不出60岁的幺姑该是什么样子。想过了妻子,周继乐便开始想他的儿子平平和女儿安安。他想他们早就一个娶了媳妇,一个嫁了人,应该给他添下了一大帮孙子和外孙
周继乐就这么乐滋滋地想着他的亲人。火车上的人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虽然那是他听来非常熟悉的家乡话,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下了火车,出了站台,周继乐就真正站在了老家的土地上。
可他惊呆了。
老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们都显得匆匆忙忙的样子。在广场的右侧,还停放着一长溜儿客车。在他的印象中,老家是没有这么多人的,也是不通火车和汽车的,他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挤出人群,朝停放客车的地方走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去田家坪的车。
当车开到一个他有些眼熟的地方时,司机就把他撂下了。乘务员告诉他,河对面就是田家坪。
那些沿河一字儿排开的水田,从前就是他家的,河对面一座座山丘和一道道山坡,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他家的一大片房子却不见了。他站在公路边,朝河对面看来看去,最后确定他家从前那一大片老房子的位置,是在水田上坎的一棵百年老樟树旁边。
当周继乐出现在河对岸时,最先看到他的是摆渡的艄公。艄公显得比他年纪大一些,可艄公不认识他。
周继乐于是用本地口音大声地问艄公:“这是田家坪么?”
艄公说:“是,这就是田家坪,先生你找谁呀?”
周继乐没有回答他,紧皱眉头看着对岸,满腹心事的样子。艄公等他上了木船,用竹篙把船撑开,然后摆动船桨,朝对岸划去。
周继乐想了一下说:“你可知道这儿有一户姓周的人家吗?”
艄公划着船桨说:“这儿除了一家姓周的,其他的人都姓田,要不咋叫田家坪呢?”
周继乐说:“现在姓周的那户人家咋样了?”
艄公说:“我是外来人氏,对从前的周家不是太熟,只是听说过一些事。”
两人说着话,船已到了河中间一个长满了苇草的小沙洲边。船要到河对岸去,必须得从沙洲上方通过。这时周继乐说:“老哥,你把船在河中间停停,我想听你说说周家的事。”
艄公把船靠上小沙洲,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着烤烟的塑料袋,对周继乐说:“先生抽这个么?”
周继乐说:“抽,咋不抽呢?”
他接过艄公递过来的塑料袋,用手指从里面捻出一张早已预备好的卷烟纸,又撮了一些金黄的烟丝放在纸上,卷成一根当地叫做喇叭筒的烟,点上火,狠狠地抽了一口。顿时,一股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艄公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说:“我看得出来,先生是抽惯了纸烟的,从来不抽这个。”
周继乐说:“我很多时候都想抽这个,可就是抽不着。”说着,他又狠抽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来,但他又咳嗽起来。
咳过后,周继乐问:“老哥是哪里人氏?”
艄公说:“你就叫我老杨吧!我的老家在湖北恩施,1948年我被抓壮丁,后来逃到这个地方,从此再没回去。”
“哦,原来是这样。”周继乐说,“那你知道周家还有哪些人吗?”
老杨嘴里冒出的浓浓白烟像一团乱麻罩住他的头,久久不肯散去。他想了一会儿,说:“周家从前可是大户人家,他家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一个国民党军官,还有一个老三,听说是1948年被抓了壮丁。这两个儿子从没回来过。”
“那另外两个儿子呢?”
“老二从前是个赌棍,听说被周老爷子赶出去当了船工,1950年时船毁人亡了。那个老四,也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1948年,他抽掉了家里的百十亩上等水田,周家老爷怄得吐血,还没等到解放,老两口就相继死了。这事儿想起来惨呀!”
“他家老四还在吗?”
“这个老四呀,本该被当作豪绅毙掉的,幸亏他抽掉了家里的那些水田,才被划成一个富农。这个人一直病病歪歪的,后来国家为了向苏联还债,过了三年苦日子,他没能躲过去,饿死了。好在他还有个争气的儿子,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叫周东升。他教过书,当过赤脚医生、民兵营长,还做过两年生意,现在是村支部书记,是个能干人啦。”
“他家那一大片房子呢?”
“房子?就是周家老爷置下的房子?”老杨随手朝前边指了一下,“就在那儿,不过早就被扒掉了。那房子曾做过学堂,后来又做过队屋,被扒掉有十多年了。”
“他家还有旁的人么?”
“旁的人也算还在,不过早就不是周家的人了。”
周继乐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然后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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