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万水千山隔不断

作者:龚爱民




  有一天,侯清芝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老战友,侯清芝叫他老彭。老彭是刘大妹老家桑植县人,在红二军团时他们是一个连,现在已从民政局离休。他是为了刘大妹一个本家的侄子来的。原来,刘大妹的这个侄子四十多岁了,解放后被定为中农,后来又和一个地主的女儿结了婚,生下四五个孩子,因为成分低,一家人总是抬不起头,文革时,还总被拉出去当批斗靶子,为此吃了很多苦。现在年纪大了,孩子多,家里困难,在乡里很受歧视,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出头之日,想来想去,听说大庸这边的侯大队长曾经是他们刘家的姑爷,就想攀结这门亲戚。于是托他的表叔——侯清芝的老战友来做工作,如果侯清芝不嫌弃他们,愿意认下这门亲,那么就由老彭再到县里做做工作,认定他家为红属。
  侯清芝开始听说这事时,显得很高兴,与老战友大声寒暄,小声叙旧,还吩咐老伴儿龚伦齐杀鸡宰鹅,要与老战友喝个一醉方休。对老战友提的要求更是一口答应:“这没问题,刘大妹的侄子也是我的侄子!你回去后就整材料,让我签字或写个证明什么的都行。不过今天咱什么都别管,只管喝酒!”两个老战友真就没再提与认亲有关的话题,酒喝得很尽兴,谈话的气氛一直很好。
  可是他们谈笑间,根本没在意女主人龚伦齐的感受。说实在的,龚伦齐内心极不情愿认下这门亲。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客人在家里,她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来,等酒喝好了,客人要回去了,她说:“老侯,你有高血压,喝了酒,不方便走动,让我来送送你的老战友吧!”
  等送走了客人,一进门,龚伦齐就怒气冲冲地对侯清芝说:“认什么亲戚?谁是你老婆?你有两个老婆吗?”侯清芝问:“你送老彭出门的时候,没对他说什么吧?”龚伦齐说:“我说没说什么你管不着!告诉你侯清芝,你要是认刘家那个八篙子挨不着边的什么亲戚,我就与你散伙。”
  也真不知道那天她送老彭时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事从此不了了之,老彭再也没来过他家,也再没有其他人因这事找过侯清芝。
  不管侯清芝、龚伦齐两口子之间的战争多么隐秘,这事还是在街坊邻里间传开了。住在小儿子家的殷成福有一天进城来,自然也从邻居嘴里听说了这事。就是从这一刻起,殷成福觉得自己看透了大儿子,也终于理解了大儿子,看来他也是难啊,从此,她再不提出去找人的事了。
  但她心里对大儿子有了成见。如果说,父母对儿女们都存在着手心手背的问题,那么殷成福偏爱的并不是给他们家族带来荣耀的大儿子,倒是二儿子和幺儿子。
  
  自从侯宗元回乡定居后,侯清芝哥儿仨之间就有了一个规矩,一年中的几个大节,譬如中秋节、春节、端午节什么的,几家人必定要聚在一起过。每到这时,就是孩子们缠着侯清芝讲故事的时候了。
  而殷成福最不喜欢听大儿子给孩子们讲故事。
  侯清芝讲的全是战斗故事。他这一辈子可以说是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故事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在那个年代,这对小孩子有足够的吸引力。
  开始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或大伯一讲故事奶奶就生闷气的事,只是时不时听见她一个人冷言冷语地在旁边骂:“我最见不得有些人人模狗样的!”这明显是在骂大儿子。
  她为什么要骂他?在她心里,侯清芝把他们侯家祖上的气运沾多了,而一个人把祖上的气运沾得多,其他亲人就会暗淡无光。她说,这道理很简单,撒下一把树种子,哪棵树长得高大,其他树就长不大。她还说,你看毛主席,他自己成就了,而他的亲人们却跟着遭殃,死了六口。那些开国元勋呀,贺龙、彭德怀、朱德,哪个不是这样?贺龙元帅一家死了六七口!殷成福认定,她一家八口人,在长征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连二儿子侯清平后半辈子不得志,都跟大儿子有直接关系。
  所以她就听不得他讲故事,一听他讲故事,就骂人,不仅指桑骂槐地骂,冷言冷语地骂,还背着骂。当着二儿子侯清平的面,她是这样骂的:“又在讲那些打仗死人的事了,那个狗日的,祖上的光都让他沾完了!”
  这在二儿子那里,并不能引起共鸣。侯清平心里觉得,他的前途完全是毁在了母亲手里。他平时并不怎么埋怨母亲,可她这样骂侯清芝时,他却说:“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
  这是当时一出样板戏里的一句台词,那个时候大人小孩儿都会说。侯清平说完就悄悄离开了,留下殷成福痴痴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有一年国庆节到来之前,已离休的侯清芝获得了一次去北京见毛主席的机会,这对一个老兵来说,无疑是件高兴事。与之俱来的好事还有一件,就是殷成福被评为“英雄的母亲”,也将随大儿子一起去见毛主席。
  殷成福本来是住在侯宗元家里,那是在离县城十几里路的山上,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还要上山背柴火,扯猪草,忙得脚不沾地,不让她干这些,她就感觉日子过不下去,就会生病。可那一段时间,她不干这些活儿了,自愿搬到城里来,住在大儿子家。她还拿出攒了好多年的私房钱,让大儿媳龚伦齐给她做了一套上下一新的列宁装,准备进京见毛主席时穿。那一段时间,家里随时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家里一旦有外人来,她必会让别人看她的新衣裳。她还一天要上三四次街,看见熟人就说她要去见毛主席了。
  可后来,殷成福还是没去成北京。事情出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家里有两个人要去见毛主席了,孩子们也激动得热血奔流,热血奔流的结果就是使得他们想到国家该有战事了,毛主席要派兵打仗,可能是打台湾,也可能是与苏修干,不然毛主席接见他的老兵干什么?那些天,他们整天讨论这些话题,在这些话题中进入梦乡,又带着这些话题坐上饭桌,走进学校。
  孩子们的话题直接影响了侯清芝,他觉得孩子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知不觉也加入讨论行列。有一天,孩子们拉着他们的英雄父亲坐下来,要他分析一下时局,共同讨论一下台湾什么时候打,怎样打,打多久,打过后怎么办。侯清芝就又讲开了。
  平时侯清芝讲战斗故事,还知道避一避母亲,可那一次,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没在意。讲到酣处,谁也不晓得殷成福在一旁已是泪流满面。当她把手里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时,大家才知道她这一次气生大了,已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果然殷成福朝他们哭喊起来:“打!打!打!你们还嫌打得不够么?”
  隔一会儿,又听见她哭喊道:“我恨的就是打仗!”
  然后她开始号啕大哭。一屋子人变得鸦雀无声。连孩子们都知道,奶奶又想起了爷爷、幺爷爷,还有那个刘大妹以及他们的姑姑侯幺妹。怀念死散的亲人们的那种阴沉沉的气氛,会像阴云一样,在家里笼罩好多天。
  但这天还没吃晚饭,殷成福就提出要回小儿子家去。孩子们拉着她不让她走,被她好一顿臭骂:“你们这些兔崽子,和你们的爹一样,成天只晓得打呀杀呀,我看着窝心。”
  侯清芝出来劝她:“妈,我错了,我再也不说打仗的事了!可你不能走,过几天,咱都要去北京了,要见毛主席了!”
  “要见毛主席你一个人去见,我是不见他了。”她当即出门,一拧一拧地往小儿子家走去。龚伦齐晓得她生了气,放心不下,追了好一阵才追上,把她送了过去。
  进京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母亲不去北京,可侯清芝自己还是决定去。他把最新的一套军装熨了又熨,戴上珍藏的那些军功章,试穿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在他动身的头一天,小弟侯宗元进城来,说母亲上茅房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闪了腰,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了。
  侯清芝说:“我要去北京,等我回来了再去看她。这段时间,我让你嫂子上山照看她。”
  “不行呀!她说你要去北京,怕是回来见不着她了——哥,你还是别去了,妈年纪大了,真有个三长两短……”
  侯清芝当晚随小弟上了山,看见母亲腰上贴满了膏药,躺在床上呻吟的样子,没办法,只好坐在床前陪她,放弃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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