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万水千山隔不断

作者:龚爱民




  小宗九刚给戴上,又一把把那兜兜扯了下来,说:“我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给我做的!”
  
  第二章
  红雁北归,八千里路云和月
  
  殷成福再次醒来后,痴愣愣地坐了好久。后来,下意识地往怀里摸,才发现她精心缝制的小兜兜已不在身上。她记得过雪山前那东西还在身上,想等过了雪山,停下来休整时再交给大妹。大妹还不晓得她这个当婆婆的已给未见面的小孙子一针一线缝制了一个小兜兜,要是拿到手了,一定懂得婆婆是怎样心疼她,也心疼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在她发高烧时弄丢了,或被幺妹、大妹哪个放到马背上的那个口袋里去了?但现在马也不见了。
  想到她的小孙子,殷成福心里就难过,那可是侯家的骨血呀!也不知道侯幺妹和刘大妹是否还活着,身边的两个亲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殷成福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直到哭得再也流不出泪水,她才稍微清醒些,又想到家里老小5个男人,不知道怎样了,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九幺儿,现在关键是要找到队伍,找着了自己的队伍,才能知道亲人是不是还活着。想到这里,殷成福从地上捡了根木棍拄着,沿着前面队伍走过的路,在茫茫草地上挣起命来……
  草地上的天气,一会儿是太阳高照,热得不行,一会儿又是雨点子夹着雪粒落下来,躲都没处躲。幸好衣服口袋里藏有一把炒面,饿得实在不行了,殷成福就撮一点儿放在嘴里慢慢嚼。但炒面很快吃完了,饿得实在受不住时,她就只有拄着棍子休息一会儿。草地上到处是水洼,坐都没法坐,只能站着休息。她昏倒过好几次,醒过来继续趔趔趄趄往前走,有时感觉再往前迈出一步都很难,但身子还是一步一步往前拖。
  草地上时不时就可以见到前面部队留下的死人,被水一泡,鼓鼓囊囊,已发出难闻的腐臭味。这些人中,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一个被马刀砍裂了头,还有一个从肩头斜砍下去一尺多深——这样的就是蛮子干的了,他们骑着马,看到草地上有掉队的红军,就用马刀砍杀。还好,殷成福一直到走出草地,没再遇到过他们。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殷成福已完全变成一个又臭又脏、人见人怕的叫花子。
  走过草地,实际上就是走过了川西北,到了甘南的文县、武都、康县一带。那一带气氛紧张,因为红军刚刚走出草地,国民党就在那一带堵卡子,打疲军。到处都是战场,红军杀开一条血路才通过那里。殷成福到达时,国民党军队正在搜罗屠杀掉队的红军战士以及收藏红军战士的老百姓。野地里吹过来的风、天上下的雨都有一股腥味儿。
  殷成福晚上没地方去,土墙根呀,草垛子呀,山洞洞呀,什么地方都睡过。有一天,她贪图赶路,天黑了,就随便在路边一个背风处歇下。可半夜给撕扯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绿莹莹的鬼火正围着她转。她想,鬼火怕什么,你爱转就转吧!于是倒头又睡。但是好像不对,又有什么东西来扯她的头发拖她的腿,还有长长的舌头在她脸上舔。她一下子坐起来,定神一看——10多只野狗正围着她转,绿莹莹的眼睛一闪一闪。她一下子火了:“地主恶霸、国民党、土匪都不给咱留条活路,连你们这些畜生也欺负起咱来?”扬起手中的棍子朝那些野狗打去。野狗们也就不再撕扯她,把她围了一圈,站了好一会儿,都摇摇头,结队散去。这并不是一件奇怪事,它们天天吃死人尸体,早已养得膘肥体壮,殷成福这个瘦骨伶仃的女人,说不定吃在嘴里还硌牙,实在不值得它们大动干戈。
  殷成福还遇到过马匪军,就是马步芳、马鸿奎那些人的兵。他们骑着马,拉着用绳子一串绑着的10 多个红军女兵在赶路。看见殷成福,就把她也绑上了。走了半天,大概是嫌她整个儿一皮包骨,便不要她了——人说马匪军狠毒无比,一点儿不假,他们把她抬起来,顺手往路旁的一个天坑一丢了事。
  好在殷成福命大,被天坑边上的树挡了一下,搁在一个凸起的崖台上,没掉下去,不过当时是昏过去了。她醒来后,听见天坑上边有人路过,就呼喊求救。那是些过路的老百姓,他们从上面丢下绳索,把她拉了上去。
  
  后来走到天凉了,草枯黄了,还得往北走。走到降霜了,北风刮得骨头生疼,下雪了,还在往北走……
  将近半年,殷成福终于走到一个叫富平的地方。有一天清早,睡在草窠子里的她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惊醒。她一愣,脑壳里马上有个声音说,这是贺龙部队的军号声!她爬起来就朝村子中央赶。果然到处是红军,有的在操练,有的三三两两地从她面前走过。
  这时已是1936年12月。后来有人把殷成福走的路线算了算,她是从四川经甘肃到陕西,总共走了8000里,用去了大半年时间。
  现在殷成福最急于见到的是丈夫侯昌仟,找到了他,就能知道家里5个男人的下落。她随便拉住一个战士,颤抖着声音问:“侯昌仟在哪儿?”那个战士反问道:“谁是侯昌仟?”另一些战士中有湘西人,听出了她的湘西口音,就问:“你是谁?从哪里来?”殷成福说:“我是侯昌仟的堂客,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多数人摇头。其中一个若有所思地说:“你不知道吧,过雪山时死了许多人,过草地时死了许多,后来在甘南打了一仗,又死了好多……侯昌仟这人,是不是筹粮队的?”
  殷成福急忙拉住他的手问:“你告诉我,现在他在哪儿?”
  那战士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这时又一个战士突然想起来什么:“那个侯昌仟,好像听人说,在甘南打五龙山那一仗时受了伤,被送到老乡家里养伤去了。”
  殷成福身子抖了一下:“那你们认识侯昌贵、侯清芝吗?”
  一个战士接过话茬儿:“侯昌贵和侯清芝是不是叔侄俩?”殷成福点点头,两眼热切地望着他。不想那战士说:“侯连长那人我很熟悉,在贵州毕节时,我受过伤,在担架连呆过,他对我们每个伤病员都挺好的,可听说,他……雪山……没翻过来……”
  殷成福脑子嗡的一声木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压抑住内心的悲伤,又问:“那你们一定是知道侯清芝的,告诉我,他在哪里?”
  几个战士看她这样子,再也不敢答她的话,他们知道她也一定饿坏了,一边带她去吃饭,一边说帮她把侯清芝找来。殷成福以为战士们是在回避她的问话,激动地说:“你们不是要对我说,侯清芝也死了吧?”战士们说:“侯清芝谁都认识的,他是个连长,我们前几天还见过他,你先吃饭,我们这就去找他。”殷成福这才大口大口吃起烙饼,她实在是饿坏了。
  饼未吃完,出去帮她找人的人就进来告诉她,侯清芝到前方执行任务去了,要到明天才能回来。听到这话,殷成福起身就往外走:“问谁找不见谁,是不是都不在了?我这就去找贺军长,我的二儿子侯清平在他指挥部,该不会也死了吧?”
  她这么一说,战士们忙劝她先把饭吃完,他们帮她到军团指挥部把侯清平喊来。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前走,拉都拉不住:“你们给我带路,贺军长住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这边,有战士随她朝军团指挥部走,另一边,就有战士跑去通知侯清平了。还未走到指挥部,侯清平由几个战士引着,已从对面走来。还有十来步,双方站住不动了。
  看到二儿子活着站在自己面前,殷成福的泪水刷地流了满脸,她颤抖着声音喊道:“清平……”
  侯清平上上下下打量面前这个叫花子一样的老女人,真不敢相信这是他妈——她又黑又瘦,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浑身的衣服烂得跟狗撕过似的。殷成福又叫了一声“清平”,侯清平才明白过来,叫声“妈”,跑上前便紧紧地抱住了殷成福。
  殷成福瘦弱的身躯在儿子怀里抖得像秋风中的草,她感觉肩背上有湿湿的热热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知道那是儿子在流泪。
  她从儿子怀抱里挣脱出来,让他坐下,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边摸边问:“清平,你没受伤吧?”侯清平说:“妈,我没受伤。”这时,殷成福才觉得心里突然一松,脑子一昏,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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