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万水千山隔不断
作者:龚爱民
离家在外已20多年,口音全变了,可家乡话听着还是那样亲切。补锅匠说的“幺幺”,他一听就明白了,可那人已40多岁,怎么叫他幺幺?九幺儿问:“你是哪个?”
补锅匠说:“我也姓侯,是城边上的,别看我年纪比你大,但论辈分比你小一辈,该叫你幺幺。”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摊子,连生意也不做了,“幺幺,你等一等,我这就带你去找我大爹!”他一边走一边说,“这下,我大爹、幺婆婆不知该有多高兴!”
侯补锅匠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得急,一街人马上晓得是怎么回事了,都跟上来。有两个年轻后生想早点儿把这消息送给侯大队长,就快步走到前面去了。侯补锅匠哪甘落到他们后面?后来他们竟比着跑了起来。
侯清芝早站在门口等着了。九幺儿一眼认出了他,和田玉梅走过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侯清芝答应一声,紧紧拉着九幺儿的手往院子里走,边走边喊:“妈,妈,你看谁回来了!”
殷成福看见她盼了好多年的幺儿子回来了,啥话也没说,上来抱住就哭。
哭了一阵,殷成福把她的幺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然后让他低下头,又在他头顶上看。侯清芝笑着说:“妈,你不相信他是你幺儿子?”他又对九幺儿说:“九弟,你别怪妈,妈以前与我还有你二哥相见时,都要摸一摸的。”
殷成福眼里还盈着泪水,可已笑着说:“我自己生的儿,怎么就不能摸?我是看他头上有几个旋儿,你们三兄弟都是两个旋儿,这点你们自己都不清楚吧。”
说着话,她又开始动手解九幺儿的裤腰带。九幺儿忙捂住裤裆说:“妈,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儿,这么多人,你莫把我脸丢大了。”他的话惹得围观的人哄地大笑起来。
殷成福伸手把他的头轻打一下,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真是儿大不由娘!你的鸡鸡上有个记号,我是认得的,有了那个记号,就是到了天边,我自己生的儿,我都认得准。”她把田玉梅拉到旁边,轻声说:“姑娘,我要你说说,你男人鸡鸡上的那个记号。”
田玉梅晓得这并不是婆婆要为难她,而是她欢喜极了的一种调侃,也是故意做给那些街坊邻里看的,可她还是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说:“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红色的。”
殷成福笑了:“你说对了!看来是我的儿媳妇,不假。”
围观的人又一阵大笑。
那天晚上,侯清平一家人也来了,他也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火塘边,讲了大半宿的话。
九幺儿在这边住了两个多月,要回去了。回去的前三天,殷成福就开始哭,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身边,就那么看着他哭。去汽车站搭车,出门前一家人都叮嘱殷成福,在车站不要哭。可幺儿幺媳刚上车,她就又哇的一声哭开了。弄得一家来送行的人,谁也没忍住,车站都快成一个哭场了。
回成县时,九幺儿给殷成福许过愿,说一年回来看她一次。可回去后,就有好几年一直没回来。写信是不断,这边那边,大事小事,都要在信中说说。到了1961年,开始时,侯清芝叫他回来看母亲,他总是说还在公社任职,什么时候都忙,请不了假,后来侯清芝就骗他说妈病了,你再不回来,怕以后见不着了。接到那封信,公社才很爽快地批了三个月假给他。
九幺儿两口子急急赶到大庸,才晓得母亲没病,他先是高兴了一阵,好好陪母亲过了一个多月,可当他提出要回去时,殷成福就不依了,不光哭,还整天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怕他丢下她偷偷跑了。侯清芝看母亲实在舍不得幺儿子,就一个劲儿地劝小弟在大庸定居。九幺儿同意回乡定居,对母亲说:“妈,我这次回去了,就办户口迁移,然后回来和您住在一起。”可殷成福还是不放他走,怎么劝都不管用,她就是一个主意,每天和九幺儿寸步不离,哪怕媳妇在一边也不管。
侯清芝也为难了,最后请来了李林副县长和民政科胡科长,来调解母亲和小弟之间的事。李林副县长和胡科长整个儿站在殷成福的立场上,劝九幺儿别走,连户口迁移都别办了。九幺儿说:“那怎么行,没户口我怎么在这边生活?”胡科长说:“你看李副县长是干什么的,他就是管户口迁移的,他说了算,你今儿个还真可以不办户口迁移就在这边定居呢!”李林接过话说:“你本来就是大庸人,又是在长征路上失散的,还迁什么户口啊?”
有领导这番话,九幺儿是啥理由也没了,晚上和田玉梅商量:“就依了我妈行不行?”田玉梅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再说你妈不让你走,大哥和县里领导又结成了统一战线,咱也走不脱啊。”
给九幺儿安家时,李林和胡科长要给他上城市居民户口,给田玉梅上菜农户口。九幺儿说:“干脆我俩都上农村户口吧!”两个领导说:“那就都上菜农户口,城边上先锋、解放、和平几个大队随你们挑。”
九幺儿想了几天,这几个地方都没看上,最后还是挑了更远的长湾大队,因为他舅舅在那里。从此,他也不再叫何维俊,落户时把名字改成了侯宗元。
在长湾,侯宗元两口子一住就是20多年,没再回过甘肃。他们到长湾不久,殷成福也从侯清芝家搬出来,和他们住在了一起。殷成福过世前,跟侯清平住过两年,其余都是住在幺儿子家。
侯宗元两口子一生没生养,1983年,县公安局给他俩办了城市户口,让他俩进城住。在城里没生活来源,他俩就摆摊做了十多年小生意。虽然没亲生儿女,可大哥二哥的子女对他们很孝敬。到了1999年,永定区(原大庸县)民政局才把他俩接到敬老院住。
第七章
岁月易老,两辈不移守望志
侯清芝在战争年代负伤10多次,身上伤痕累累,这些都未能将他打倒。想不到,1958年他鼻子里长了息肉,要动手术割掉,手术不成功,患上神经癫痫,从此倒不能用脑了。于是在那年10月,他向中南军区申请离休,得到批准后,便在家安度起晚年来——那晚年实在是从壮年开始的,因为那年他才46岁。
在多年的退休生活中,侯清芝除了与妻子龚伦齐养儿育女外,干得最持之以恒的一件事,就是不断地寄寻亲信。
找到侯宗元后,侯清芝又试着用同样的方式寻找失散的另外两位亲人:前妻刘大妹和妹妹侯幺妹。四川的阿坝、若尔盖、毛尔盖、马尔康等,凡是川西北高原他所知道的地、州、县的民政部门,他都寄过寻亲信。虽然最终查无此人,但他并没因此而放弃,每隔三四年就寄出去一轮。
对殷成福来说,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幺儿子终于回到身边,与自己日夜生活在一起,总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可是她从此也更加怀念失散或死去的亲人们,特别是侯幺妹与刘大妹,这是两个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她常常痴愣愣地坐在家门口,朝远处张望,期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会走来这两个人。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多年前她们遭遇藏匪的情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击昏后,醒来并没有看到两人的尸体,一定是藏匪把她们带走,然后卖给有钱人家做下人了。她俩一定还活着,特别是儿媳刘大妹,一定会想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然后把他养大成人——那可是自己的大孙子啊!每每想到这里,殷成福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一阵一阵地疼。
知道大儿子在不断地写寻亲信,殷成福最初是感到很高兴的,可过了好几年,没有任何结果,她就开始对大儿子不满了。她认为,之所以没有任何结果,那是因为他没到那些地方去找,要是到那些地方去了,一定会找到。
有好几次,殷成福强烈要求侯清芝带她去原先遭遇藏匪的地方,她要亲自把人找回来。但侯清芝总是说:“妈,等等,等几天。我半年前刚发出寻亲信,兴许明后天就有回音了。”或者这么说:“等等,等我再发一轮信出去,保不准这次会有回音。要是没回音,咱再出去找也不迟。”
等了好多年,也不见侯清芝出去寻找过。有时,她恍惚觉得,大儿子不按自己的意愿出去找人,是根本就不想把人找到。在她的臆测里,侯清芝不出去找人的原因有二:一,他有了龚伦齐,有了八九个生龙活虎的儿女,每天都生活在蜜糖罐里,他个人的共产主义都已实现,还想那些干什么?二,他心里一直在担忧,要是把两位亲人找回来了,他该怎么办?也就是说,要是妹妹侯幺妹被找回来了,对他对全家人来说,自然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可要是把前妻刘大妹找回来了,他怎么办呢?要真是那样,他岂不是有了两房太太?岂不成了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阶级?革命的侯清芝当然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