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万水千山隔不断
作者:龚爱民
“小时候,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把我生下来的。直到好多年后,红原解放了,没了土司,也没了土匪,把我养大的罗巴喇嘛才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我母亲和姑姑,还有其他女红军,都是被土匪从路上抢来的,土匪把她们带到一个有湖水的地方,让她们站成一排,不久就来了一些有钱人,他们要将这些女人买回去做奴隶。好几个有钱人看上了姑姑,愿出高价买她,可她跟谁也不走,土匪就用马鞭狠狠抽她,还抓住她的腿在草地上倒着拖。我母亲那时怀着我,腆着个肚子,没人要,土匪早就知道母亲和姑姑是一家人,就把母亲赶到湖里,逼着她一直往水深处走,不能停,一停子弹就射过来。看着母亲一步一步地往水深处走去,姑姑只好答应了土匪,愿意跟买她的人走,可也提出条件,买她的人必须带走我母亲。这样买主又不愿意了。双方相持不下,土匪又要把我母亲实行‘水葬’,这时,从这里过路的罗巴喇嘛便出钱买下了我母亲。他要一同买走我姑姑,土匪又不干了,罗巴喇嘛只好劝说我姑姑,请她放心,他一定好好对待我母亲,并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这样我姑姑和母亲才免遭杀害。”
侯德明老人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宽长的衣襟揩去脸上的泪水。良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我母亲跟着罗巴喇嘛来到庙里后,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并在一个月后顺利地生下了我。母亲平时除了带我,就是帮喇嘛做些事情。其实母亲从一开始就在等着姑姑来找她,她知道,姑姑一定会来找她的。姑姑被卖到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但姑姑能找到她,因为她是被喇嘛买走的,住在寺庙里。果然,一年后,姑姑来了。
“姑姑被卖后,买主每天把她当牲口使唤,天晴下雨吹风落雪都要干活儿,主人稍不满意就打。姑姑每天都想逃走,跑了一次,但没跑脱。他们把她抓住后,扯下衣服,就在荆棘丛中拖,弄得她满身是伤。这以后,姑姑虽然心里没断逃跑的念头,但表面上顺从多了。可是头人还想霸占她的身体,开始是拉姑姑去跟他睡觉,姑姑死活不从,后来头人就动粗,想强奸她,姑姑还是不从,抓伤了头人的脸,因此又遭到毒打……直到一年后,头人才慢慢放松警惕,姑姑终于找了个机会跑出来,然后就到寺庙里找我母亲……
“长大后,我离开寺庙,一个人到处流浪,去找母亲和姑姑。但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慢慢地我也知道了,母亲离开寺庙之前给我留下血书,就是怕她和姑姑还没找到红军就死去了,我的身世无人知道,而有了那封血书,万一有一天,我的父亲来草原上找我,我就可以回家了……于是我就等啊等,等了好多年,从来就没有人来找过我……”
老人简略地说着他母亲和姑姑的这些传奇经历,阿尔基一一翻译,在场的人听得都黯然神伤。
“那血书呢?”
老人说:“烧了。在我刚能读懂血书时,喇嘛就对我说,血书不可留下来,只可记在心里。你的母亲也没说出她和你父亲的名字,她只说他们是红军。你要把自己的身世记住,记住了,它就会像血一样流在你的身上,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不会忘记来路和归路。后来我把血书烧了,喇嘛才让我离开寺庙。”
老人说到这里,起身走到靠近里屋的门边,从一个大箱子里拿出一件折叠得很工整的黄色藏袍,颤巍巍地一层层打开,然后就有一个物件呈现在大家眼前——原来是湘西一带小孩儿戴在脖子上的兜兜,这东西有成年人巴掌大,虽然老旧,但上面一颗红五星依然保持着当初缝上去的鲜活。老人把兜兜递给大家传看,说:“这是我姑姑走之前留给我的。罗巴喇嘛虽然让我把母亲留下来的血书烧了,却将这件东西保存了下来。他说,他保存这个,可以证明我是红军的后代,也可以证明他曾经帮助过红军……”
这时,兜兜传到了侯宗元手上。他从看到侯德明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与大哥、母亲长得太像了,他一边听侯德明讲述,一边沉浸在对许多往事的回忆中,此时捧着这块有一颗红五星的兜兜,记忆带着他一下子穿越了时光的大门,站在了70年前的长征路上——
“妈,你剪一个红五星,再把红五星缝到兜兜上面,到时,我那小侄侄戴了,就成了一个小小红军了。”
母亲果然就剪了个红五星,一会儿就缝上去了。她把小兜兜戴在小宗九的脖子上,说:“看看,到时我的小孙孙戴上,像个什么样子?”
……
侯宗元眼里盈满闪闪的泪花,对屋里所有人说:“这块兜兜是我妈给她还未出世的小孙子做的!”他指指侯德明,“要是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的话,那么这块兜兜就是你们的奶奶专门做给他的!当时我太小,这事又隔那么久,后来这物件就给忘掉了。可现在看在眼里,当时的情景就全想起来了——这颗红五星还是我让你们的奶奶缝上去的,剪红五星的那块布还是我找的……”
看来眼前这个老人极可能就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了,可是他的年纪仍是一个疑问。侯宗元问:“你的年纪到底有多大?”侯德明沉吟片刻说:“年代太久了,我也记不清。”
阿尔基在一旁解释说:“藏族人,特别是老一辈藏族人,都有把年龄说大几岁的习惯,再加上他们过去年复一年在草原上放牧,年纪大一些的时候,自己到底有多大,早就说不清了,他们的年纪一般都靠估算。”
侯宗元又问阿尔基:“你婆婆今年是多大年纪?”
阿尔基说:“婆婆已过世3年,那时好像是60岁,公公比婆婆可能也大不了几岁。”
看来侯德明的年纪也越来越接近了。大家正这么推算着,侯宗元突然对侯德明说:“你说你是84岁,那么,你就应该是十三四岁到了这里,可是你为啥说不好汉话呢?既然说不好汉话,那你就应该是你妈1936年在这里把你生下的。”
听了侯宗元的话,大家都笑起来。侯德永说:“幺叔说得太有道理了。大家想一想,幺叔还不满8岁,爷爷就把他送给了别人,到他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他还能记住家里所有人的情况,回家时还能听懂家乡话。”他转向侯德明,“如果他真是84岁,那就是十三四岁到这里的,不可能听不懂汉话,说不好汉话。”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他们的大哥。
阿尔基把叔侄俩的话翻译给老人听。老人想了一下,舒展开额头上的皱纹,笑着说:“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了,不是我又是哪个?”
老人的话让小小的房间立时又充满轻松的笑语。
笑过后,大家唏嘘不已,慨叹那位了不起的母亲刘大妹,是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儿子记住了自己的身世,不然,就没有今天的寻亲团圆之旅了。
那么,侯幺妹和刘大妹姑嫂俩又去了哪里呢?大家都在想,她们可能是在找红军的路途中遇到了不幸。奶奶殷成福当年一个人穿越茫茫草地,一路乞讨去陕北的路上,不就险遭不测吗?她们是遇到了狼还是匪,现在谁也说不清,不过,姑嫂俩最终没能活着走到陕北,这是肯定的。
——从这一刻起,到后来离开瓦切乡,离开红原,寻亲团都在深深怀念刘大妹和侯幺妹。一路上,看着车窗外茫茫高原上一晃而过的每一垅土丘,都感到那里有可能是姑嫂俩最后的栖居地。后来车开到唐古拉山山口,他们下来点燃了一刀纸,以此祭奠和告慰这两位亲人的在天之灵。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侯德明又讲了他小时的一些经历。他给土司当过放牛娃,还给土司去西藏赶过马帮,那时,纵使寒冬腊月,他也光着脚。红原解放后,他被推举看管从土司那里缴获来的珍珠玛瑙,因为为人忠厚,看管的东西一件也没丢,当地人就叫他罗尔伍,意思是“汉族宝石”。后来当地政府知道他是红军留下来的后代,就把他定为流散红军。现在政府每月还给他120元的固定补助。
“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我也终于看到了家里人,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侯德明说。
但当离别的时刻到来,他却将侯德永一行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怎么也舍不得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