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万水千山隔不断
作者:龚爱民
贺龙说:“嫂子,你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讲,我马上给你办!”
殷成福哭着说:“我一家从大庸出发时,是8口人,现在晓得活着的就只有3个了,其他人死的死,散的散,你让我怎么不哭?”
贺龙两手紧撑着殷成福的肩膀,要把她扶起来,可殷成福犟在地上。贺龙便侧过身去,站在院子里,吧嗒吧嗒用他那个烟斗抽起烟来:为了革命,他也失去了父亲、姐姐、弟弟等五六位亲人,整个贺氏家族为革命死去的有20多人了。可是作为二军团、现在是二方面军的一军之长,他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侯清平趁着贺军长抽烟沉思的当口儿,赶紧走过来拉住母亲的胳膊要她站起来,可是她就像长在了地里一样。侯清平觉得母亲这样子真是大失分寸,甚至是太丢人了!他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贺龙转过身来,亲切地对殷成福说:“嫂子,你一家人是好样的,革命会记住你们的,我贺龙也会记住你们一家人。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讲,我马上给你办!”
殷成福停止了哭泣,但还是跪着:“贺军长!大慈大悲的贺军长!我一家人对革命的贡献够大的了。可这样的日子,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受不了天天打仗死人、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要回去……你知道,我还有两个儿子在你的队伍里,我给你留一个,跟着你把革命干下去,另一个我想带回去。”她一口气把内心话全说了出来。
听了殷成福的话,贺龙又是好半天没说话,想了一会儿才说:“嫂子,跟我出来的人我要负责,不能就这么让你回去!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写个条子,把你送到延安去,那里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今后还要办女子大学,你到那里可以参加劳动生产,也可以学点儿文化,将来革命胜利了会用得着的。”
贺龙这么一说,殷成福想了一下,似乎有点儿动心,贺龙再喊她起来时,她也就站了起来。贺龙说,马上安排人送她去延安。
实际上,殷成福不是真想去延安,她藏了个心眼儿。隔两天,贺龙给她写了去延安的介绍信,给了盘缠,还特意派侯清平护送。可盘缠一到手,殷成福就变卦了,死活不去延安,还是要回湖南。侯清平生气地说:“妈,你明明当着贺军长的面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你的事我不管了,随你到哪儿去!”
侯清芝也跑来劝,同样没能说服她。
这事到底让贺龙知道了,他不仅没生气,还一下子答应了殷成福,让她回家,仍派侯清平护送。
可是侯清平却和母亲闹起别扭来。他不愿意回湖南,他知道,湖南离陕北山高路远,这一回去,不知还能不能回到队伍中来。他从当上红军的那一天起,就把队伍当成自己的家了。他心里明白,只有在这里,他才活得像个人,要是回去了,说不定又得受尽白匪和恶霸的欺凌……
贺龙军长做起他的工作:“侯清平,送你妈回湖南,也是一项艰巨的革命任务,作为红军的一员,你应该懂得这样的道理!”
侯清平的脸羞得通红,嗫嚅着说:“我妈那是自私自利,是逃跑主义……”
侯清平话还没说完,贺龙就打断了他:“侯清平,不许这样说你妈!看来你对革命的意义还是没有认识上去,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我们共产党人革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像你母亲这样的老百姓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你母亲现在想家了,要过这样的日子了,我们就没有理由不让她回去!”
侯清平还是有自己的理由:“可是我妈不是一般的老百姓,她也是一名红军战士!”
贺龙说:“红军战士也是从老百姓中来的,不要以为是红军战士了,就把自己和老百姓区分开来,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回到老百姓中去的……”
本来,侯清平打算在一两月之内把母亲送回家,然后再回部队,可后来的情况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回乡的路途,国统区比解放区要漫长得多,部队给的盘缠很快就花光了,没办法,母子俩只好一路乞讨回家。
1937年下半年他们才回到大庸。算算时间,已在路上走了大半年。
那是一个有着太阳的下午。太阳给家乡的山野、村子、房屋都涂上了一层红。要在平时,这容易唤起人睡个懒觉的欲望,村头的草垛子下、山包包上、茅草弄里、河坎坎边……只要是能躺身的地方,只要是躺着就觉得安适的地方,都行。侯清平母子就在这样的太阳红里,满身灰尘地走上了老家那条山道。远远看去,生活了好多年的村子,并没改变什么。他们心里涌动着一股又一股暖流,催着他们急急地往前赶,后来都要跑起来了。
侯家的一个远房侄女那天正牵着一头牛从那条路上走过,并一眼认出了正从她面前走过去的两个破衣烂衫、头发脏乱的叫花子样的人。她轻声喊了声:“福婶,你是福婶么?”
殷成福也认出了她。
不过双方见面的那种惊喜很短暂。侄女说:“你们参加红军走后,地方上又杀了很多人。杀的都是红军家属。有的是用火烧死的,有的是剥皮死的,有的是开膛破肚挖了心肝死的……你们一家人离家也有好几年了,地方上就是一直这么杀过来的,无休止地杀,有红属嫌疑的也杀,窝藏过红军的也杀……”
侄女话里的意思,殷成福母子一下子就懂了:你们回是回到了家,可你们不能呆下去,要不有今天就没明天,有早上就没晚上。
母子俩没作片刻停留,连夜去了石门县。石门县离大庸有100多公里,那里有远房亲戚。亲戚把侯清平介绍给有钱人家做长工,殷成福呢?就常年给有钱人家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事。
侯清平事先并不明白,把母亲送回家后,他以后的生活会有哪些改变。他是在回到家乡后才知道,他以后的生活将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连一般的平头百姓都不如,永远也出不了啥光彩。他从一开始为别人做长工,就改名为田福圆,母亲也改了名,叫李幺姑。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总想一走了之,到陕北去找贺龙军长,跟他上战场,杀敌立功,轰轰烈烈干一场革命。可他是个孝子,就是再不能忍受那种忍气吞声、牛马一样的下等人日子,也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走掉。
其中有两次,他说要到四川跟人挑桐油去,可是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母亲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整夜整夜地流泪。侯清平终是没走成。
事后母亲对他说:“平儿,咱们都得好好地活着。咱们活着,就有希望见到你爹、你弟、你嫂、你妹。他们兴许还活在这个世上,也一定像我们一样,什么时候都在想着咱呢!
“你大哥我是放心的,他现在肯定是贺军长的红人,只要有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天,咱侯家就有翻身作主的那一天,你等着吧,那一天会来的……”
最后她说:“平儿,你要记着,咱们要好好活着。做牛做马也要活着,死皮赖脸也要活着,只要是活着,就行!”
真正断绝回部队的念头之后,冷静一想,侯清平觉得母亲说得也非常在理。于是从那时起,这个不怕流血牺牲的红军战士,这个曾经是贺龙身边的警卫排长的侯清平,也和有着浓重恋乡情结的母亲一样,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红军能打回来。
第五章
解放翻身,母子相录辛酸泪
殷成福和侯清平母子俩在石门县隐姓埋名地过了十多年,转眼到了1949年10月,大庸县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枪炮声中解放了。知晓大庸解放的那天晚上,殷成福一个人来到她经常翘首远望北方大地的澧水河畔,烧了一夜的纸,告慰已在九泉之下的亲人:红军又打回来了,国家改朝换代了,穷人重见天日、翻身作主了!她也流了一夜的泪,求了一夜的观音娘娘,保佑她的大儿子好好活着,保佑有可能还活着的、身在异乡的亲人赶快回到家乡来。
第二天,殷成福和二儿子就回大庸了。
母子俩赶上了大庸人民欢庆胜利的热闹场面。他们站在街边欢迎眼前一队队走过的解放军战士。这就是当年的红军了,是穷人自己的队伍!当年被国民党围追堵截,血流成河,几近灭绝,可眼前,还是当年的那个队伍,却把国民党打得抱头鼠窜、穷途末路。老天爷,你终于把这个世界的风水扭转过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红军呀,解放军呀,我的亲人!殷成福站在街边,心里就这样不停地呼唤,脸上的泪水像春雨后暴涨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