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朔风吹过的季节

作者:姜贻斌

是我弟弟。
  同学们惊讶地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我没有对同学们作过多的解释,赶紧恼怒地把二牛三牛带出宿舍,来到草坪里大树下的石椅上坐着。我瞪着眼睛,问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三牛还是老习惯,不先开口,默默地看着二牛,意思叫二牛说话,自己便若无其事地抛起了小石头。
  二牛手一摊,说,我们没钱了。
  我脑子突然发蒙了,支援我的弟弟们现在竟然问我要钱了,可我哪里有钱呢?我掐着他们给我的那些血汗钱,已经紧张得缓不过气来了,哪里还有钱给他们?我心情很复杂,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便说,到吃饭的时候了,先去吃了饭再说吧。
  二牛却不肯,说,饭我们就不吃了,你给点钱吧。
  我问,你们不是捡破烂吗?捡破烂的钱呢?
  三牛收起了小石头,不看我了,害怕似的把眼睛望着远远的操场那边,操场上不时地传来阵阵欢呼声。
  二牛一字一句地说,哥哥,告诉你吧,我们现在不捡破烂了。话说得非常坚决,居然没有一点犹豫。
  那你们……我听罢,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再捡破烂了,是不是想回家了?可你们回了家,我这个书就读不成了。
  二牛坐在石椅子上,架着腿,一摇一摇,没有说话,眼睛冷漠地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智力太低,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迅速地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不是想回家了?
  二牛冷冰冰地说,我们不回家。
  不回家?我摸不着头脑了,疑惑地说,不回家,又不捡破烂,那怎么生活?
  二牛站起来,涨红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哥哥,我和三牛是为了你没读书的,是不是?
  我说,是。
  二牛激动地说,我们曾经起早贪黑捡破烂供你读书,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
  二牛继续说,我和三牛年纪这么小,什么苦头都吃遍了,现在我告诉你,我和三牛不想再吃苦了,也不回家,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要养活我们。
  我目瞪口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从我亲爱的弟弟的嘴里说出来的,就在这个静静的夕阳斜照的校园里,在这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坪上。
  二牛尖锐的目光盯着我,像是审视着我内心的虚弱和胆怯。但我还是想尽力挽回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便问三牛。
  我说,三牛,你是不是跟二牛的想法一样?
  三牛转过头,用毫无商量的口气说,一样;
  我真想发疯了,我气愤得想跳起来,可我底气不足,我无法发泄,我无可奈何。我抬头望着天空,明显地感到了头顶上的那一片蓝天,已经被一只残酷的巨手割成了可怕的两半,我本来就苟延残喘的大学生活,从现在起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一种浓浓的悲哀便涌了上来。不过,冷静地想想,也是啊,弟弟们小小的年纪,他们凭什么退学?凭什么起早摸黑捡破烂来供我读书呢?
  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我给了他们一点钱,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并没有感激的意思,他们一定在想,这些钱本来就是他们给我的——但我不知道,像这种状况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他们明天或者后天肯定还会来问我要钱的。我简直不相信弟弟们是这样的逼我,也许,他们只是一时的糊涂吧,不可能长期地这样下去。他们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不然,还要他们失学来捡破烂做什么?
  从那天起,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他们,我放心不下啊。但我每天这样奔波,却让我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从学校到那个烂尾楼足足有十里路,所以,我每天要走二十里。我舍不得搭公共汽车,一个来回两块钱的车票我不敢乱花。
  我曾经想过,或许叫二牛三牛回家还好些,至少不会逼我要钱了,至少还有母亲守着他们。至于我的学费,那就要另想办法了。我想,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二牛三牛肯定会在这个城市里彻底变坏。
  趁着星期天,我便逼着他们回家。二牛三牛开始不愿意,他们跟我争吵,说凭什么叫他们回家?二牛说着说着,生气地将一只破旧的铁锅一脚踢飞。他们似乎非常依恋这座乱七八糟的烂尾楼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他们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了,将他们的衣裳塞进化肥袋子里,逼他们走。二牛暗暗对三牛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说,回家就回家吧。
  我送他们到车站,给他们买好了车票,车票太贵了,一张三十块。如果弟弟们不是这样,我哪里舍得花这些钱呢?我将他们送到车上,叮嘱他们回家要好好听母亲的话,多帮母亲做点事情,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我叫他们说是因为在城里待不习惯才回家的,另外,叫母亲不必担心我,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那天,我一直等着车子开走了才回学校。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二牛三牛,他们是否安全到家了?母亲见了他们是否高兴?我甚至梦见了他们,二牛三牛站在山坡上,高兴地大声说,我们到家了,哥哥你放心吧。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厚着脸皮问我要钱。他们是在教室门口堵住我的。
  我无话可说。
  我呆呆地望着那两双曾经勤劳过的而现在却好逸恶劳的手,复杂的心情无以复加。这都怪谁呢?如果追根究底,只怪我自己,我如果不读大学,他们根本就不必退学,也不必在这个城市里的垃圾堆里风里来雨里去。我没有将这些痛苦的事情告诉可怜的母亲,我害怕她担心,更何况父亲的去世,已经让她悲伤至极了,如果她知道了二牛三牛惊人的变化,她哪里还会安心呢?我也不敢送他们回家了,几十块钱的车票会让我不堪重负,况且,二牛和三牛依然会毫不吝惜地把它们打了水漂。
  有时候,我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二牛三牛却赖在宿舍里不走。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给了我一点面子,不说是来要钱的,但就是不离开。我担心影响同学们,便忍气吞声地将他们拉出来,我走到哪里,他们便像影子似的跟到哪里,我走到河边上,他们也跟到河边。望着夕阳下那浑浊的河水,我默默无言,有时候,我冲动得真想扑通朝河里一跳。
  二牛三牛跟我打持久战,我不给钱,他们就不走。我无可奈何,叫他们在河边耐心地等等,我说我去借钱。
  除了那个吴爱爱,我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我后来才知道吴爱爱的爸爸是个大款,家产上千万。况且,吴爱爱不小气,更不四处张扬,吹嘘说我张大牛总是向她借钱。她也不对别人说我天天吃馒头,我两个弟弟在城里的事情未暴露之前,她也不对人家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是一们艮自卑的人,也是一个内向的人。我虽然很少跟她说话,也很少跟她玩,但只要我忧郁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无论是否有事,都会马上从热闹的人堆里悄悄地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见四周无人时,便从挎包里抽出钱来。
  我感动地说,我一定会还你的。
  她善解人意地说,张大牛,不要说这些话。说罢,便款款地走开了。
  我喜欢她那没有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也喜欢她那顾及我面子的做法——如果她只要流露出一丝这种眼神,我的自尊心肯定就会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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