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朔风吹过的季节

作者:姜贻斌

考上了大学。那天,全家人捧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哭了,泪水啪啪地掉落在录取通知书上,母亲赶紧拿过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通知书上的泪水,说,湿坏了,大牛还怎么报名?可她的眼泪又噗噗地掉在了上面。村里人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村里至今只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可谓前无古人。县报记者闻讯赶来采访我,然后写了一篇通讯,标题是《穷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连省里的报纸也采用了。标题是俗了一点,但事实的确如此。
  家里人又喜又愁,因为实在无力供我读书了,高昂的学费吓坏了他们。父亲像祥林嫂一样地计算着所有的费用,不断地扳动着粗糙的手指头,喃喃地说,学费4800块,公寓费1000块,每月生活费就算它300块吧,除去寒暑假,一共8800块,8800,8800,唉,数字倒是个好数字,可哪里有钱呢?父亲嘴里狠狠地咬着枯草,像咬着一根铁丝,一条条皱纹像海潮涌上他黑黝黝的脸。母亲呢,则一声不吭,激动的时刻早已过去了,现在面对的是高昂的学费,所以,她默默无言,在每间屋里的角角落落,以及屋前屋后仔细地寻来找去,好像祖上曾经藏着一罐子金银财宝,而现在,该是它们重见天日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了。
  全家人一筹莫展。父母的叹息声,一声声从黑暗的夜色中传到我耳中。我躺在床铺上,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书肯定读不成了。
  第二天,全家人仍然发呆,这时,我的两个弟弟——十六岁的二牛和十四岁的三牛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昨晚上也许背着我悄悄地商量好了——对父母说,他们决定不读书了,他们去城里捡破烂支援哥哥,说什么也要让哥哥读完大学。
  我一听,紧紧地搂着二牛和三牛,哇哇地大哭。我说,二牛三牛啊,千万不能这样,你们也是很会读书的啊……我泣不成声。我真不想去读书了,可是,考上这个大学又是多么的不易。
  二牛三牛劝我不要哭了,三牛说,大哥,要像个男子汉,哭什么哭?可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父母也默默地流泪,母亲将衣袖都擦湿了。他们显然为有这样的崽感到欣慰,父亲说,这才像是兄弟啊。看来,他已经同意了二牛三牛的意见。父亲这时又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这钱与其像撒辣椒粉一样撒在你们兄弟身上,还不如撒在大牛身上。
  事情定下之后,父亲便四处奔波,好话说尽,东借西凑,终于将我的学费凑齐了。母亲担心我会丢失钱,连夜在我的短裤上缝了个小口袋,钉上扣子。就这样,在那个艳阳高照的秋天,在那个天高气爽的九月,我终于背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叫桃树的小山村,来到了省城读书,随同而来的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各自提着一只装化肥的袋子,里面放着他们的衣服。三牛舍不得那两粒晶莹透亮的小石头,小石头只有蚕豆般大,那是他在山上捡到的,便一直放在身上,闲着时,就拿出来抛着玩,像耍杂技的。二牛皱着眉头说,三牛,你还带着这东西做什么?城里什么玩的没有啊?三牛不愿意丢掉,我说,他愿意带上就带上吧,反正又不碍事。
  一路上,二牛三牛不时地摸摸我的裤裆,看那钱还在不。我说,你们不要摸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耍流氓呢。二牛三牛便哧哧地笑起来。我家虽然很穷困,但我还是有点底气的,因为两个弟弟是我坚强的后盾。但是,我却没有金凤凰飞出了穷乡僻壤的那种甜蜜的感觉了,两个弟弟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他们从此与学校告别了,他们从此也不会走在那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了,他们从此将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出没在捡破烂的队伍之中了,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拖着疲惫的双腿,呼吸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承受着城里人歧视的目光。
  那天,二牛三牛汗水淋淋地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便不愿意进去了。他们说,哥哥,我们知道学校就行了。然后,又看看我鼓鼓囊囊的裤裆,说,哥哥,你赶快把钱交了。我问他们睡哪里,二牛蛮有把握地说,这个嘛你就不要操心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们明天下午三点钟再在这里见面,告诉你我们的住处。
  说罢,他们好像生怕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弟,丢了我的面子,便各自背着化肥袋子走了,那瘦小的身子立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感觉。
  
  5
  
  我从来没有对同学们说起过我的两个弟弟,更没有说起他们为了我读书在默默无闻地出力。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哪怕跟我玩得最好的同学,我也从来不提起。这也许是出于自尊心吧,也许是出于无可言说的自卑。所以,我很少与同学们去街上闲逛,我害怕突然碰到我那浑身邋遢不堪的二牛和三牛,我害怕同学们投来那异样的目光。
  我不愿意让别人看不起我的弟弟们,他们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捡破烂的,我不能忘记了他们。空闲时,我便趁着夜色,悄悄地去看他们。
  他俩住在一栋高大的烂尾楼里,裸露的水泥梁和红砖像个剥光了衣服的男人,呈现在街道边上,黑洞洞的窗口像野兽的大嘴一般狰狞,与这个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城市太不和谐了。那里面还住了许多身份不明的人,没有床铺,甚至连席子也没有,铺的是脏兮兮的牛皮纸和硬纸壳。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臭气熏天。墙角有砖头垒起的灶,以及烂锅子破碗,烟火把墙壁熏得漆黑。有人已经睡觉了,鼾声不绝于耳。房间里没有水,也没有电灯,热得像只火炉。一处两处幽幽的烛光,像鬼火在闪烁,显得更加阴森。有些人在打牌,吆喝喧天,吵闹无比。
  我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到楼上,二牛在看人家打牌,三牛则乐此不疲地抛着那两粒小石头。
  他俩见我来了,非常惊讶,说,哥哥,你怎么来了?
  其他人看我一眼,冷嘲热讽地说,二牛三牛,你们还有一个很体面的哥哥啊。
  我没有理睬他们,把二牛三牛叫到一边,拿出刚买来的两个苹果,二牛三牛拿起就吃。
  我说,不洗洗?
  他俩大大咧咧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这里也没有水。
  我一听,心里很难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能力,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们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生活。当时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二牛三牛以后会学坏的,这里面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我临走时,叮嘱二牛和三牛,你们千万不要学着抽烟喝酒啊。我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你们千万不要吸毒呀。
  二牛三牛说,哥哥,你放心读书好了,我们不会抽烟喝酒,爸爸为了我们,不是连烟酒都戒了吗?放心吧哥哥,我们是你坚强的后盾。我含着泪悄悄地离开了。
  我从来不敢乱花一分钱,曾经有段时间,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书本上,而是绞尽脑汁,异想天开,想发明一种能够把钱分割开来的机器,也就是说,把一分钱能够分成两分钱,十块钱能够分成二十块钱,一百块钱能够分成两百块钱。我甚至后悔没去读机械制造专业。同学们下馆子,我不敢去,如果有人叫我,我便找借口推脱。为了省钱,我一日三餐吃的是馒头和榨菜,我害怕同学们笑话,吃饭时我总是悄悄地躲到一边,不让别人看见。所以,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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